回到忠王府,夜已深至濃稠,淺聊不過兩句,盛英盈臉上的倦意比痦子還顯眼,忠王妃心疼女兒,托說自己困了,命翠荷掌燈送其回屋就寢。
盛英盈委實疲累,順從的退了出去。
翠荷取下燈籠,左前側引路,盛英盈兩眼迷離,深一腳淺一腳,搖搖晃晃跟在其後。更深露重春似秋,出了長廊,步入內庭,一口新氣吸入,肺腑脈絡猶如清冽山泉淌過,困意頓消。
盛英盈偏頭瞧了瞧月色,不知得了什麼兆頭,冷不丁的叫住翠荷,從她手裏要來燈籠,當場將其打發,獨身轉往西小院而去。
一入西小院,方知家中早來客。
望著那個被夜行衣襯得越發消瘦與蒼白的年青人,盛英盈心頭騰地升起一股酸楚,待走近些,見其精神還算飽滿,氣色也無宮中駭人,才鬆下一口氣。
“斯先生果然妙手回春。”太過激動,又被千頭萬緒堵到不知如何起頭,話說得不似平常,反倒迷迷糊糊:“我……你……”
盛子蕭了然一笑:“我很好。”
懂的人,不說自懂。
她這一整日的提心吊膽與忐忑不安,說白了,無非就是不能親自去確認他好不好?
他懂她,明白她,所以,片刻不敢耽擱的來見她,隻為同她說一句“我很好”。
最好的愛情,也不過如此。
盛英盈堅韌的內心瞬間破防,眼淚撲哧撲哧往下掉,規矩禮法統統不顧,隻管一頭紮進那個羸弱卻又是這世間最能讓她心安的懷抱:“我要的,就是你很好。”她再也顧不得什麼女兒矯情,直訴衷腸。
盛子蕭輕輕攬住那雙不住顫抖的香肩,心口同樣此起彼伏停不下來,可縱然如此,長年克製壓抑的性格令他沒辦法對這份熾熱的情感說出多深厚有力的情話,思前想後,唯有一句“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盛英盈雙手將他圈住,臉貼著他的胸口,心裏既溫暖又委屈:“從前我看戲本上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隻會感慨辭藻的華麗。而今,有了真實曆練,我才體悟出華麗辭藻背後的決絕與無能為力。子蕭哥哥,你要記住,倘若你有三長兩短,我必隨你而去,絕不再受情絲禁錮的苦楚。”
生死之事,於盛子蕭而言,就如每一個總要落下的白晝般尋常,他讀懂了她的悲傷,卻做不到與她一般為生離死別悲傷。
他的半生,雖活猶死。
“若真有這一天,我倒希望你能好好活著。”這位前路堪憂的皇子冷靜得不似真人:“這個‘好好活著’不是讓你像忠王妃一樣寂守青燈,心如止水。而是讓你另覓一良人,生兒育女,了無遺憾的走完這一生。”
盛英盈抽噎的雙肩微微一顫,低泣的哭聲隨之及止,烏發濃密的腦袋高高揚起,淚痕遍布的臉因月色朦朧變得楚楚動人:“那要是我先一步離世,你當如何?尋一佳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嗎?”
“這……”盛子蕭擰了擰眉,嘴角堆砌一尺遲疑,旋即,雙唇一抿,遲疑立閃即過,麵朗目澈,恢複了往日的霽月清風:“你與我不同,你這一生,隻要黎將軍安康,必是福貴雙全人人豔羨的一生。基於此,我從未想過有一日你會先我一步離世。就如……我從未想過有一日要娶你之外的女子為妻一樣。”
如果不是半道殺出那聲大煞風景的咳嗽,恐怕連盛英盈都不知要如何冷卻心口的欣喜若狂。
“他是我師弟。”
從盛子蕭無奈的口氣中,盛英盈聽出這位不速之客既非不請自來亦非偶然誤入,而是旁若無人的觀看了她失態的全過程,人不禁一怔,女兒家的矜持讓這位最不拘小節的侯門貴女也羞赧得麵紅耳赤,一時竟不知作何感慨。
好在那人離得尚遠,且夜色深深,還有補救的餘地。
盛英盈嬌嗔的瞪了盛子蕭一眼,邊整理儀容,邊心有不甘的替自己挽尊:“我與你往來也不是一日兩日,竟不知你身邊有這樣一個身手了得的師弟,可見‘人心難測’真不是沒有道理。”
盛子蕭是個事事通透的人,唯獨對女兒心思,多少總是存著些偏差。他隻道盛英盈是埋怨自己沒有一早提及過這個師弟,不知她怨的是他讓外人看了她的笑話。
“你可還記得,我沒得病那幾年,曾偷偷拜師學功夫的事?”盛子蕭招招手,將依牆而靠的不速之客招至眼前,一臉鄭重其事,大有亡羊補牢的急迫。
礙於情麵,盛英盈隻好如無事人般,不同他計較,反順著他的話往下接:“你說的,可是那位自命清高,不屑與朝廷權貴相交的世外高人?”
“不錯。”
“呃,他也是那位世外高人的徒弟?”盛英盈嬌羞不再,指著同是一身夜行衣,臉上被一塊黑布蒙得僅露兩隻大眼睛的不速之客問道,問完,眉心又一擰:“不對呀,我記得你還曾說過,你師父門規清奇,此生隻收一個徒弟,怎麼如今又多出一個師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