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夜默默隱褪,拂曉悄悄潛臨,天地間的晝夜宛若朝局裏的明槍暗箭,在巍峨的北慶城門被推開的刹那,迎來了嶄新又充滿變數的一日。
英副都指揮使站在城樓上,抬頭望著天,陰冷灰白的眸子在潮濕的空氣裏躍起一絲暖色:再過一個時辰就該換防了,千萬別再出魏公公那樣的岔子才好。
這個為成就奕王大業,屈就侍衛親軍副都指揮使一職的男子麵色駭人,昨夜的驚悸就如清晨迷霧般,遮蔽了他的視線,令他深感不安。
這份不安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以致那輛踏塵揚灰急速奔跑的馬車駛至城樓下時,他才後知後覺的衝下去。
“末將見過侯爺,不知侯爺一早入宮可有詔令文牒?”
從馬車上下來的人一臉祥和,語氣竟有幾分親昵:“英將軍,稍安勿躁。”
這樣說,便是沒有。
英副都指揮使在心裏暗罵:“他娘的,又來一個!”
但來者不是太監,是平遠侯崔傲,縱然有氣,亦不可表露。
英副都指揮使正想著要如何回話才能既不失儀態,又不失和氣。人家平遠侯卻根本沒想給他表現的機會,嘴不停的從今年清明慶典一直說到去年三月與奕王殿下品茶論詩。
“奕王殿下對茶的研究,真叫人佩服呀。”
平遠侯這聲感歎讓英副都指揮使麵有幾分難色:“侯爺恕罪,末將乃粗人,不懂茶道。”
“誠如將軍腰間別劍,有人卻手無縛雞之力是一樣的道理,將軍不懂,無關風雅,不過是將軍不偏好罷了。”平遠侯依舊祥和:“本侯隻是想勞煩將軍下次見到奕王殿下時,代為轉告一聲‘圍場慶典,殿下受委屈了。’”
英副都指揮使整個人頓如陽春三月被猛灌下一肚冰水,頭清目明的笑笑:“侯爺有話,盡可自己去同殿下講,末將在宮中行事,唯陛下之命是從,還望侯爺海涵。”
“天下格局,三足鼎立,方為穩固。如今,康王殿下被禁足,奕王殿下受牽連……難道真要成全了那一人?”平遠侯扯下祥和,露出一抹陰森可怖的冷笑:“奕王殿下是不是也該好好想想,曦月公主既能私下找他相商,那為何就不能私下找誠王相商呢?”
英副都指揮使亦冷哼一聲:“侯爺可有證據,證明一切都是曦月公主與誠王殿下在合謀設局?”
“若有證據,本侯也不會勞將軍代為傳話了。”
平遠侯展露一臉無辜,明知自己並未說服對方,卻也不再多費唇舌,而是將話題一轉,又轉去了烹茶品酒的清閑事上。語境切換,堪稱絲滑。可憐咱們的副都指揮使遠做不到這般有底氣。他深知自己的神經就像一根被平遠侯捏在手裏的彈簧,平遠侯想讓他繃緊他就繃緊;想讓他回彈他就乖乖回彈。這種被人拿捏又無力反抗的感覺令他感到憋屈。
幾乎是用熬,總算等來了素芹嬤嬤。
素芹嬤嬤宣讀鍾太後口諭,英副都指揮使送瘟神般拱手將平遠侯迎入宮門。
一旁埋頭登記出入錄的小兵聽到腳步聲遠去,猛地抬起頭,口氣無比羨慕:“誰要是能有平遠侯一半的好運,誰就能榮歸故裏囉。”
英副都指揮使似乎未聽見般,立在風中,麵無表情。
平遠侯崔傲,原為軍中一末等將軍,因元宵燈謎會上與當時還是皇後的鍾太後庶弟之女一見鍾情,得以魚躍龍門,成為貴族。當時軍中人人豔羨,隻曉得這位末等將軍從此官運鴻通。不想,幾年過去,外表風光的新貴除享盡皇親國戚該有的榮華富貴外,仕途並無多大改善。
直到西丹在邊境滋擾生事,盛帝命其為西征主帥,籍籍無名且毫無建樹的四品將軍直升一品軍侯。後戰事失利,盛帝免其一品軍侯頭銜以作懲罰,卻又在西線第一次捷報傳回洛城時,讚其前期部署得當,助力有功,封平遠侯。
運氣果然不是一般的好。
雖有人說,平遠侯不過一富貴閑職,不足為羨。但盛帝允他朝堂議事,總是不同。加之這些年,平遠侯處事論事中立、公正,無任何偏私康王的言行,使得盛帝對他日益器重。連諸王間每有口舌之爭,盛帝都樂意先聽聽他的意見,再做決斷。
這個分量,早勝那些二品大員許多。
如今康王剛被嚴懲,鍾太後就急不可待的將他請進康壽宮,如此的不避嫌,難免不讓人猜測康王的真實處境。
英副都指揮使一邊與前來換防的將領交接,一邊權衡平遠侯那番話的可信度。
越是琢磨,越吃不準該不該跟奕王如實彙報。困惑中,這位盡心盡力的小舅子朝養居殿望了一眼:這個時候,陛下應已知曉平遠侯進宮的事了……還是先靜觀其變,再做安排吧。
盛帝今日起得有點早,魏公公略有擔心。伺候盛帝用完早膳,見老皇帝臉上並無情緒,方稍稍放下心去。
“你覺得鄢若飛如何?”折子批到一半,盛帝突發奇問。
“鄢都指揮使得陛下重用,自然是人中翹楚。”魏公公一時沒領會老皇帝問這話的用意,冠冕堂皇道。
盛帝果然不太滿意的陰了陰臉。魏公公見狀,趕緊樂嗬嗬又道:“恕奴才多嘴一問,陛下口中的“如何”是特指哪方麵?”
盛帝這才麵色轉暖:“性格如何?”
“鄢都指揮使與奴才雖共事多年,但各司其職,私下並無交集……”
盛帝睥睨了一眼,魏公公住了嘴,垂眉聆聽。
“覺不覺得他有點木訥?”盛帝眯著眼道。
魏公公拍了拍腦袋:“陛下不說,奴才不覺得,陛下一說……嗬嗬,還真如此。”
盛帝瞪了一眼,魏公公立即止笑,再次垂眉聆聽。
“木訥但沉穩、可靠……徽瀾太鬧騰,實不宜再找個浮躁的駙馬……你說呢?”
“呃,呃……”魏公公恍然大悟:“陛下為了公主真真是用心良苦。隻不過,鄢都指揮使的母親乃皇後娘娘嫡親妹妹,他的父親又是陛下您最為看重的堂弟,若將公主賜給他,恐怕太後娘娘……呃,奴才也是剛聽說,太後娘娘天沒亮就召平遠侯進宮敘話。此刻,人還在康壽宮未走。”
“如果在平常百姓家,平遠侯該稱太後一聲姑母。眼下康王被禁足,太後心神不寧,召他來宮裏說說話,訴訴苦,也算人之常情。”盛帝扔掉手裏的奏折,口氣冷漠:“昨日見到穆王,朕才恍然記起,已有許久沒有去看霓嬪了。西疆穩固,戚威功不可沒,朕不能太過冷落了他唯一的妹妹……魏旭,傳令下去,朕今日不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