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別於他人虛以委蛇的假情假義,盛子蕭溢於言表的關切,堪比一江汙水裏騰空躍起的那尾紅色小錦鯉,惹人醒目又倍顯珍貴。
身著同色鎧甲的將士們,一眼看去雖難分彼此,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戚平。
與記憶中那個天真燦爛的少年相比,騎著高頭大馬一身戎裝的戚小將軍多了威嚴。堅毅的臉龐沒有了從前的可愛,隻有棱角分明的剛硬。當他跳下馬,邁著有力的腳步走向兩位親王時,在場眾人皆能想象得到,那身堅硬的鎧甲,包裹著怎樣一個健碩的軀體。
少年將軍的稱呼,已然是配不上他了。
盛子蕭遙遙一笑。
戚平還在洛城的那些年,正是戚家受盛帝打壓最凶狠之際,炎涼世態中的冷漠人情有著怎樣殘酷的一麵,早讓這個世家子弟刻骨銘心。尤是當他作為皇子伴讀被送入宮中,康王的冷嘲,奕王的拳頭,誠王的戲弄,全是他童年裏不可磨滅的災難。直到離開。
離開去往的地方卻也不是樂土。
當這個少年將軍第一次見到塞外的黃沙,委屈心酸的淚,瞬間濕透了他的衣襟。可惡劣的生存環境僅僅隻是一個開始,躲避敵人的屠刀,不被砍掉腦袋才是每日都在複習的噩夢。
誰也不知道,十四歲的年輕少爺究竟靠什麼讓自己堅持沒有逃跑,又讓自己迅速曆練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將士們唯一知道的,是這十年間,他經曆了上百場浴血奮戰,他隨時都在麵對著生死考驗,他忙碌於廝殺,他再也無暇去祭奠無關生死的記憶,他衣襟上的那片淚印,也被濃稠的血與鮮鹹的汗覆蓋了千百次。
他似乎也有了這樣的共識,遙遠的洛城,除了那個特定的人,其他一切人事,他覺得他都遺忘在了西疆粗糲的風沙與腥臭的塵土裏。
如果沒有這次召見,褪色的記憶或許會有消亡的一日。
直到戚平跳下馬,麵對成年後的奕王和誠王,那些理應被埋葬的片段,如同重新上了色彩的紙片人,在他眼前明豔的跳躍著,他方清醒過來,有些人或事一旦被銘刻在了骨頭上,不到粉身碎骨的那一刻,是不會痕跡全無的被抹掉。
然客套寒暄,最忌有人格格不入。
戚平的冷漠疏遠,果然讓兩位親王大為光火。
論身份,區區一品大將軍之子,焉也配兩位五珠親王移駕城門恭迎?
好在兩位親王還知輕重,曉得盛帝召戚平回洛城意在牽製西丹使臣。
思及那個野蠻部落,兩位親王不約而同的在心裏暗道一句:真是湊熱鬧的不閑事大。
那日,天燼、曼羅請求朝見的國書抵達洛城,西丹這賊子竟也恬不知恥的表示想派使者出使。
以西丹與北慶十年對峙的現況,北慶皇帝即算真有心嫁公主,也絕無可能跟西丹聯姻。
明知沒有可能,還硬要出使,西丹王此行擺明另有所謀。
北慶朝廷也不傻,從西疆傳回來的奏報上說得清清楚楚,因被戚家軍壓製太久,西丹大軍士氣萎頓,許多士兵早已流露出不願應敵的厭戰心理。假以時日,西疆大地上那支曾令人聞風喪膽的西丹鐵騎將要榮光不再。寧可戰死也不投降的西丹王,在這個時候主動服軟,除了妄圖從內部動搖戚家軍軍心外,北慶朝廷再想不出其他目的。
知來者不善,老皇帝當然想一口回絕。可如此一來,就等同於在天下人麵前拒絕了西丹與北慶交好的請求,勢必要遭人詬病。老皇帝沽名釣譽大半輩子,豈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晚節不保?
於是乎,戚平回洛城的聖旨與答應西丹王出使的回複,一同被送出洛城,直奔西疆而去。
用戚家小將軍威震西丹使臣,這是告訴他們,來了洛城也莫想輕舉妄動。再者,北慶皇室力壓戚家父子的傳言一直不曾斷過,借外使朝見的機會,展現北慶皇室對戚家父子的愛重,將比任何利劍都能更快速、更利落的斬斷傳言,粉飾太平。
基於這兩個目的,眼前這場前所未有的迎接盛況,迎的便不是人,而是一種態度。是北慶皇帝與戚家軍之間君臣肝膽相照的態度。
有了這個態度,那些企圖用離間計破壞北慶皇室與戚家父子關係,想從內部擊潰戚家軍的人便無法得逞。
所以,此刻心裏對戚平縱有千萬個不滿,咱們識大體的奕王,和熟讀兵書深諳以大局為重的誠王殿下既要暖笑於臉,謙和待客,更要防著被自家兄弟比下去。
於是,就出現了這樣的畫麵。
奕王問一句:“戚將軍是否安好?”
誠王趕緊追問一句:“西線將士是否安好?”
奕王再問一句:“糧草是否充足?”
誠王趕緊再追問一句:“補給是否按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