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四月似乎格外清冷,連打在窗欞上的雨滴聲都似寒鴉在悲鳴,叫人聽了身心俱寒。
寧粹殿姑姑曼晴打了個冷戰,麻木的身軀在這個冷戰的驅動下終於有了反應。
這個反應立刻牽動了鄢若飛敏感的神經,雖然這位都指揮使自進殿後,便如一尊木雕般矗立在殿前再未動過一步,但隻要你觀察得夠仔細,便不難發現,都指揮使眼角的餘光一直沒有停止對殿內眾人的審視。
連曼姑姑偷偷拿手抹眼角殘淚這種小動作都不能逃過他的眼睛,直到那隻沾有淚痕的手重新貼回養居殿冰冷的地板,繼續呈現出匍匐跪拜的姿態,那縷警惕的餘光方悄悄移走。
相比匍匐跪拜的卑微,與其相隔僅五步之遙的左上方的兩個女子看上去就顯得有尊嚴許多。
養居殿是皇帝的寢殿,在皇帝居住的地方談尊嚴,真就隻能是“看上去顯得”而已。
鄢若飛冷漠的餘光,落在了這兩個看上去顯得有尊嚴的女子身上。這二人雖都是跪著,但除了跪著和性別外,似乎再難找到相同的地方。
一個脫簪散發,渾身素白,哀聲低泣,直呼冤枉;一個朱釵挽發,盛裝依身,目含怒氣,三緘其口。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二人分屬敵對兩個陣營。
明明是一夥,為什麼偏要表現得不是一夥?
鄢若飛對這個問題的探索已經不是第一遍了,就像他並非第一眼偷量這二人一樣,其實,他已經在殿內打量了半個多時辰,這個問題也在他腦子裏縈繞了半個多時辰。
這半個多時辰,他不清楚對殿內其他人究竟意味著什麼,但於他而言,隻有四個字——無聊透頂。為了打發這四個字給他帶來的無限困意,他隻能將殿內所有人都視作想要對皇帝意圖不軌的亂臣賊子,即便是漂浮在半空中喘氣的蚊子都不能幸免。
所以,哪怕半個時辰來來回回想著一個問題,他也要繼續想,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擊敗無聊。
“陛下,奕王是被人陷害的,請陛下明鑒呀。”脫簪散發的女子低泣的聲音比任何一首哀歌都更顯淒涼。好似旁聽者若不生出一份感同身受的悲愴,那便隻配做個鐵石心腸的人。
鄢若飛剛毅冷硬的眉峰略略皺了一下。他皺這一下,明顯不是為了力證自己非鐵石心腸,從他視線關注的目標來看,他此刻盯上的是坐在殿中軟榻上的盛帝。
剛剛還麵無表情的盛帝,眼中不知何時多了一絲憐憫。以鄢若飛對這位皇帝的了解,他知道,陛下的心又開始搖擺了。
“你的意思是,這些被奕王秘密安排去東周打探消息的暗探的口供,都是誠王捏造的?”
盛帝遲緩的口氣,令一身素裹的女子看到了希望,她猛地將頭一抬,素麵朝天的臉,加上脫簪散發的簡約,與平日那個嫵媚貴氣的瑾貴妃有如天壤之別。可即便暫時失去了能夠奪人眼球的妝容,她淚眼婆娑渾身嬌顫的柔弱卻又意外的擊中了一顆征服欲強盛的帝王心。
盛帝眼裏的憐憫正以一發不可收拾的速度在蔓延,瑾貴妃眼底的希望似一顆破土而出的種子,在這種無聲蔓延的土壤中急迫生長。
但這個聰明的女人對盛帝的了解,不僅不亞於鄢若飛,甚至可說是更勝一籌。所以,即算此刻眼中迫切已到一觸鐵石就可擦出火花的地步,她仍不忘提醒自己,盛帝最忌後宮幹政。
便是目含一汪清潭,深深一拜:“臣妾一宮中婦人,如何敢揣測誠王的心思與用意?”
“既然如此,那你這聲冤枉又從何說起?”
“陛下息怒,臣妾雖不懂誠王不懂朝政,但蒙陛下厚愛,讓臣妾協助皇後娘娘料理後宮這麼多年,也是見過一些人,處理過一些紛爭,多少懂得何謂人心叵測,何謂蓄意陷害。”
盛帝的臉立刻陰沉下來,口氣裏的不屑直撲瑾貴妃而去:“鬧了半天,你是在怨怪朕不懂明辨是非?”
瑾貴妃聞言,大驚。
這個驚,驚的不是盛帝隨手撚了個罪名給她,驚的是,自己跪在這裏哭哭啼啼半個多時辰才挽回的那一點點憐憫,竟因一句話就被收了回去,這可不像盛帝一貫的秉性。
淡而婉約的兩撇秀眉在垂向地表的臉上扭做一團,難道陛下真動了驅奕王出洛城的念頭?
在那兩撇扭做一團的秀眉之下,兩道無比狠厲的目光若隱若現。
出洛城,那便意味著奕王必須返回封地。雖曆朝曆代並無明文規定,去了封地的皇子就不能再回洛城,但在朝臣們的共識中,還從無擁護一位驅去封地的皇子爭奪太子之位的先例。畢竟,見麵三分情。一個無法日日在皇帝麵前露麵的皇子,談何情分,談何討皇帝歡心?
失去了情分,失去了皇帝歡心,那還怎麼奪嫡?
況且,奕王的封地遠在千裏之外的婁州,就算奕王筆耕不輟日日給盛帝書信問好,快馬加鞭也要半個多月才能送達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