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爬上三尺紫竹的梢頭,清晨鳥兒的啁啾聲逐漸熱鬧起來,又是新的一天開始了。
普陀山清幽恬靜的景致和鳥兒自由自在的愜意生活琴瑟和鳴,應文卻毫無欣賞它們鳴叫的心情。昨夜散去的星辰如同逃匿的天使,璀璨耀眼的光芒褪色後,成為藏身天各一方的隱喻。
三年白駒過隙。恍若隔世間,隨應文出行的許多舊臣如脫線之珠,散落四方。
此刻他在想,某一瞬間;他們是否也都會朝著一個共同的方向,黯然神傷。
來不及過多思索,逃命要緊!眾人雜亂的腳步自青鼓壘猿係而下,不消半個時辰已到達東海岸。
“阿弟,我們去哪裏呢?”應賢問。
“師傅說,縱是一葉浮萍,也要漂洋過海。”永枵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漂洋過海,又將漂到哪裏,又能漂到哪裏呢?”應文黯然說道。
“就先離開這裏再說吧。”程濟道。
接下來,眾人尋找離島船隻。
洪武初行海禁,所有船隻不得出海,至永樂帝已有四十載。
朱棣時政策漸緩,規定船隻隻需平頭即可。旨在從出海工具上治理,較之從前已寬鬆許多。
眾人撥開長草,覓到一個野渡口。發現有左近寺裏通往外麵的兩隻破船,兀自橫在海麵上。仔細看了,原來修修還是可以用的。
大家七手八腳捯飭一番,破船舊貌換新顏,勉強可以載人。人們小心翼翼登上船,振臂搖櫓,飛舸逐流。
船兒徑直向南劃了一段,來到了蓮花洋附近。
永枵忽道:“且慢!前方是朱家尖,島上有駐兵戍守。料想肯定層層設卡,壁壘森嚴,我們需繞開封鎖,方能到達大陸。去定海凶險異常,寧波府也不宜前往,我們可以先去象州,暫避災禍。”
永枵提議轉頭向東,大家表示同意。
船兒隨即轉舵東行。行進中,程濟掃視眾人,忽道:“我們這身裝束,招搖過市,目標太過明顯。如遇官軍,若冒然前行,無異於飛蛾撲火,自取滅亡。“眾人聽罷,不覺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僧服,方恍然大悟。”
“那當如何是好呢”應文道。
眾人默然。
驀地,永橋一拍大腿:“對了,洛迦島有一人與我相熟,我們可以去求他幫忙,先弄幾身衣服換換。”永橋道。
永枵道:“此東去不遠即是洛迦山島。那邊近了大明外海。平時風浪較大。我方才說了,走洛迦島內側的蓮花洋至定海,雖風平浪穩,然則前路漫漫,多半會有重兵把守;不如棋走險招,走防守力量相對薄弱的霞浦洋。那邊即是外海。過了外海,我們可以繞過白沙島,自磨盤洋至象州。”
應文道:“師兄,你熟悉左近,那就依你所言。”
船兒繼續向東行駛,直往洛迦山。
洛迦山島乃是普陀山東麵的一座小島,上麵多有住民。
很快,洛迦島轉瞬即至。但見青巒起伏,紅薈綠萃間,好一派盎然生機。
船兒靠岸,係住纜繩。眾人登上洛迦島。
永橋頭前帶路,引領應文等一行人前行。曲徑通幽,路轉峰回;少時,一座小院出現眼前。
此院坐落於洛迦島西岸,紅牆碧瓦掩映在數叢茂盛紫竹之下。房子周圍幾株巨大的樟樹,與蒼翠竹林各有韻味,相得益彰。
永橋叩打門環,連聲問道:“鄭兄在家否?”
院子裏有人答應一聲,少時,出來見客。
大門打開,但見有兩個人站在門口。
刹那間,應文,程濟,應能,應賢等人驚愕的張大了嘴巴!
——“鄭洽!是你嗎?轉眼就是三載,不想竟在此處得見!”應文喜極而泣!
“阿,阿弟!”兩人奔到近前,一把抱住應文。
原來二人正是應文舊臣鄭洽和王之臣。
三年多前,朱棣破城,應文從京師帝都攜眾出逃,混亂中君臣失散。顛沛流離,漂萍四海,陰差陽錯,機緣巧合,不想三年後在大海深處的小小山島上竟能不期而遇。
原來,鄭洽和王之臣漂流海外,落難在洛迦山。為求落腳,修建了這所院落。他們身上有資,經常向附近寺院捐贈香火錢。永橋常隨無憂禪師到洛迦山佛寺講經,故到此地走動頗多。前年在洛迦島達摩院,與鄭洽有緣結交並熟識,遂成為摯友。
鄭王二人將應文、永橋等人讓進屋裏,君臣方敢抱頭痛哭。因為怕隔牆有耳,也不敢太過造次,隻是輕輕啜泣。鄭王二人和程濟,應能,應賢等人也紛紛相認,又不免唏噓一番。簡單聊了過往及近況,應文馬上說明來意。
鄭洽忙尋得些自己和王之臣的舊衣服,與眾人換上。
時空同步,應文一行匆匆登島換衣的過程中,朱高煦正馬不停蹄緊鑼密鼓的實施複仇計劃。此時此刻,朱家尖島的遊擊將軍江騰蛟正點起兵將,在茫茫海上拉起天羅,布下地網。
鄭王二人安排眾人簡單吃了些素飯,準備和應文一起逃走。
應文道:“我乃九死一生之人,說不定哪天就會掉腦袋。今世能再見你們這一麵,也死而無憾了!你們在此已經安頓下來,我不想連累你們,每日再隨我東躲西藏、膽戰心驚。我來到這裏,換這些衣服易裝改扮就夠了。你們就在這裏平平安安的不好嗎?不必再與我受這風餐露宿漂蓬江海之苦!”
“阿弟說哪裏話!若是怕苦,我們就不會隨您出巡了!此前我們苦苦尋您不得,如今上天眷顧,令你我遇見;自當生死一處,再不分開!”
永橋、永枵等人盡管已聽無憂禪師說過,應文絕非凡夫俗子、布衣草民。然而此刻才感覺到,應文的真實身份,可能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尊貴。
但眾僧心照不宣,並沒有人問起關於他到底是誰這個問題。
“阿弟,您就帶上他們一起吧!”程濟說。
“罷了!既然你們決計跟我,那事不宜遲,咱們馬上走!”應文道。
眾皆點頭。
此時,算上鄭王二人,應文一行加起來已有二十七八人之眾。
鄭洽購得島上漁民的三條大船,讓眾人乘坐。大家下了洛迦山,分乘三條船出海。
他們自洛迦島東南麵入海,又向左轉舵,從外麵的霞浦洋去往目的地象州。
此時,一支巨大的寶船,正浩浩蕩蕩從北麵的玳瑁洋航行過來。
寶船乃三寶太監鄭和船隊的巨艦,因要出訪萬國,需裝載大量珍珠財寶饋贈友邦,故稱其為“寶船”。
寶船長四十四丈,闊十八丈,高數十丈。其狀昂首翹尾,形似蛟龍。寶船底部尖如鋒刃,越向上越為寬大,巨大的桅杆上掛四隻寶帆,一隻定風旗。鐵錨重達數千斤,開錨拋錨得需要二三百個水手一起協作才能完成。
寶船可吃水六七米,因排水量巨大,在內河無法試水,加之模擬航海場景需求,故要到大洋中試航。
下月,三寶太監鄭和的船隊即將自江蘇太倉經劉家港揚帆遠航,出海到西洋去造訪萬國,教化四方,以揚大明國威。
這隻試航的巨艦,是在浙江布政司寧波府負責打造的一艘寶船“明德”號,船長是宣武將軍廉湘。
鄭和因出海之期臨近,幾日前去了江蘇太倉,安排大小所有事宜,做好出海前的一切準備。
陽光照射在波紋粼粼、碧濤萬頃的海麵上,無數隻海鷗盤旋低飛,捕食著上來透氣的魚兒。它們漂亮的羽翼穿透氤氳的薄霧,黑色的翅尖掠過跳躍的浪花。
它們是如此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另一個海麵,三隻船正搖搖晃晃,向著遠方的磨盤洋行進。
又行進了半個多時辰,前方即是混沌洋。過了此處,就將越過朱家尖的海防區。
晴空下,水波褶皺一陣緊似一陣。
起風了。
風來的如此突然詭異,仿佛一隻隻從天而降的巨臂抓住小船,奮力地搖晃。顛簸中人力根本無法控製方向,船兒漸漸偏離航線,陰差陽錯竟進入到了朱家尖海域。
朱家尖海域整齊的排列著許多戰船。
相隔大約幾裏就有一艘,互為犄角,相互策應。為首的是守備將軍袁衡,副將郭寵。每艘船各有一個令旗官,五個弓箭手。此外,還有定海方向過來增援的船隻。一切都戒備森嚴,嚴陣以待。
此時,遠處太陽的光束旋變九天,幻化出各種不同的神彩。亭台樓閣鱗次櫛比,一座巨大的天空之城矗立在海天之間。
海市蜃樓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