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的副大隊長呂風是個木匠出身,平素最喜歡打東西。當年遊擊隊經濟情況窘迫時,硬是靠著一身精湛木匠手藝養活了大半支隊伍。方圓百十裏內生活的牧民和漢民,也都喜歡拿著糧食和牲口來找老呂以物易物。一則老呂用傳統手藝打出來的東西確實美觀耐用,二來老呂做生意的水平也實在太差了點。一套結婚時用的榆木箱櫃,往往隻換兩頭羊。同樣的價錢,去黑石城裏連四把新椅子都換不到。
“那邊的樹,是栓子帶人種的。他說砍樹容易,種樹難。咱們遊擊隊得給後人留點兒家底......”偷偷轉過頭,趁著警衛員不注意的時候,老人迅速擦幹了眼角。當理智突然恢複,他就又立刻變成了那個泰山崩於麵前都不變色的紅胡子,舉手投足間,都令周圍的人感到安靜平和。
張鬆齡從紅胡子的警衛員口裏得知了老人的最新情況,當工作不太忙的時候,也會盡量抽空著老人四下走走。一老一少像自家人般相跟著在雪地裏踱步,腳印踩遍了營地內每一個角落。
在自己親手挑選的繼任者麵前,紅胡子的精神格外放鬆。思維的跳躍性也愈發劇烈,往往一個話題剛剛開始,就突然跳到另外一個話題。有的話題張鬆齡根本不太了解,甚至跟他沒任何關係。但老人也毫無察覺地說了起來,並且往往一開了頭,思維就不知道跑到了什麼地方。
“哪天你們把小鬼子趕走了,一定記得到我墳頭燒張紙告訴我一聲!”有一次經過營後老呂等烈士的衣冠塚,紅胡子突然正色請求。
“哪用得著啊,您老一定能親眼看到小鬼子投降的那一天!”張鬆齡心裏頭像針刺一樣疼,臉上卻裝出一幅天真的笑容。“到時候您就領著大夥在這裏舉行公祭,用小鬼子的投降書,告慰老呂他們的在天之靈!”
“我恐怕已經堅持不到那一天了!”紅胡子看了張鬆齡一眼,非常平靜地搖頭。“我自己是個什麼情況,其實我心裏頭很清楚!之所以賴著不肯閉眼,就是想看看小鬼子是個什麼下場!”
“您一定能堅持到!”張鬆齡看著紅胡子的眼睛,大聲強調,“疤瘌叔已經說了,他有辦法讓您恢複得比當年還結實。他老人家的醫術水平您也清楚,連肚子上中了槍的人,他都能從閻王爺那裏給搶回來!”
“我盡量吧!”仿佛哄孩子一般,紅胡子笑著回應。他不想在這個沒意義的話題上浪費太多時間,趁著自己今天頭腦清醒,他跟張鬆齡一道處理更重要的事情。
“別說喪氣話,我還等著跟您老一道躍馬東京呢?!”張鬆齡卻不肯放棄,繼續大聲給老人加油鼓勁。
“躍馬東京?!”老人的臉上瞬間明亮了起來,仿佛被風吹紅的炭火,“這不可能!”一邊搖頭,他一邊大笑,“咱們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我就是死了,也得從棺材裏笑出聲來!”
“怎麼不可能!”感覺到老人精神上的變化,張鬆齡繼續在同一個話題上努力,“興他小鬼子在中國燒殺搶掠,就不行咱爺們到東京去騎一回馬?!”
“不可能!”紅胡子的笑容慢慢收起,臉上隱隱湧現幾分無奈,“即便打贏了,也不可能!上頭.....”他指指頭頂的天空,繼續輕輕搖頭,“總有那麼一批人,對自己人嚴苛,對外國人寬容。你看著吧,到時候最大的可能是,小鬼子隻要肯認個錯,就什麼都不想計較了!”
“這種事情可不會由著他們國民黨一家說得算!”張鬆齡在老二十六路時,已經受夠了國民**高層的無能,聽了紅胡子的話,忍不住義憤填膺。
“嗬嗬......”紅胡子又是輕輕一笑,也不跟張鬆齡爭辯。四下看了看,把話頭轉向另外一個主題,“我給你的縮略版資本論和共產主義者宣言,你現在讀懂了麼?”
“沒有!”張鬆齡立刻慚愧了起來,紅著臉,低聲承認。眼前這位老人家對他期待很深,但是他因為理解力有限,實在無法達到老人的要求。
“其實我自己也沒讀懂!”看到張鬆齡滿臉惶恐的模樣,老人突然笑得像個孩子一樣調皮,“我文化水平低,甚至連資本論第一卷裏邊很多詞是什麼意思,到現在都沒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