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家。
曾鞏正向王安石道:“前些日家中來信,提及家鄉一位後生,也許你不記得了,姓原,數年前曾隨在我身邊與你有一麵之緣,是個孝順謙儉的孩子,他看過你的文章,對你十分敬仰,自己也早早定下金榜題名之誌,時下正用功讀書當中,遂望你能寫篇文章,作為對他的勉勵。”
王安石道:“既是如此,我即刻便寫,煩勞子固替我轉寄於他。”
“現在嗎?”曾鞏聞言稍訝,見他果真不假思索,揮筆即書,不禁佩服歎道,“介甫啊介甫,我看同輩人中,論文章才學怕是難有與你匹敵者。”
“與當世人比文章,贏了有何可悅,輸了有何可惜,不若與古人比文章,”王安石道,“子固的文章有漢唐風範,不在我之下。”
他從不愛說假話逢迎別人,此刻自然也是實話,然曾鞏搖了搖頭,眼中流露悵意。
曾鞏擅作漢唐古文,此為他的優勢,也為他的劣勢,因此類文章在科考中並不占優。
“不提這些,我今日從老師家中出來,想著有日子沒見你了,便順道過來看看你,”曾鞏道,“另外,給你帶來一個消息。”
他言語頗神秘盎然,王安石卻頭也未抬,隻握著筆抽暇回道:“什麼消息?”
“馮當世向老師家提親了。”曾鞏笑道。
王安石抬首,筆墨頓在紙上:“提親?”
“是啊,”曾鞏撩袍坐直,端茶喝了一口,見他一眨不眨盯著自己,才不徐不疾道,“方才我正欲從老師家裏離去,恰好碰上帶著草帖前來的媒人,你說巧不巧。”
王安石未答話,隻聽曾鞏接下去道:“我不好久留,但見老師與師母雖意外,卻也滿目喜色,料也對這樁婚事十分滿意,沒準這會兒已在寫回帖了。”
墨跡在紙頁上暈開,洇出一塊深重顏色。
“介甫?”
王安石回神,低頭看了眼被濃墨暈毀的字跡,“無事,”他隨意將之皺起,棄在一邊,“你接著說。”
“雖阿念不在,瞧不見她的反應,但觀老師態度,這樁婚事應是八九不離十了,阿念也算找到一戶好人家,那馮當世”
聲音渺遠,聽不進耳,間隙中王安石又低首,筆已很久未動,紙張上暈著比方才更大一團墨漬。他複將之抽起,丟棄在旁。
夜晚,王文筠起夜,瞧見院子對麵王安石的屋中仍亮著燈,揉了揉眼,定睛細看——確實亮著燈。
她趨步至屋門外,想從窗邊聽見些什麼動靜,卻什麼也未聞見,隻間或夾雜一兩道細微聲響,似紙張被人揉碎。她聽了一會兒,覺得身子冷便回屋去了。
第二日寅時剛過,關婆起來打掃屋子,覺察到王安石屋裏似有朦朧燈光,敲了敲門,問:“郎君可醒著?”
須臾,王安石自內將門打開。關婆見他眼帶血絲,驚詫不已:“郎君該不是一夜未睡?怎能恃著年輕這樣折騰自己身子”
“勞關婆費心,”王安石道,嗓音幹啞,“屋內地上的紙,煩請收拾後都燒了吧。”
他踏出門去,不再回頭,關婆進入屋內,放眼望去,又是心驚。滿地紙稿或揉皺成團,或徑直鋪開扔在地上,占滿了整間屋子,若不踩在紙上幾無立足之地。
她拾起腳邊一張,上麵隻書了半頁,雖看不懂字,但她依舊憑著多年侍奉王家的經驗感到,這絕非字的主人平時寫出來的東西。
字跡淩亂不堪,連筆錯字交雜,竟不似草書,而似有人情緒激烈下用刀刻在紙頁上,最後竟隻書了半頁便棄去。她又拾起一張,這張是揉皺成一團棄在地上的,仔細展開,上麵卻隻有一個字,以濃墨端楷揮就,力透紙背,她看不懂,便也未再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