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晚,今上賜朝野上下金、銀、犀玉等浴兒包子。另賜中樞宰相玳瑁、象牙錢、沉水檀香,一並天下大赦。同日,台諫糾劾京畿輔使並三司使鍾瀝。主管殿前司的梁襄亦受命去問詢,回福寧時今上問:“速請舒夫人到禁中來。”
梁襄屈身拱手,“官家恕罪,這恐怕不能。夫人在大理寺受嚴刑拷問,而今正遣醫女看傷,要全然痊愈恐怕還需一兩月。臣愚見,為不使娘子牽心掛腸,還是莫如今來見。”今上不禁質疑:“嚴刑?大理寺辦案何時這麼草率?醫女淺薄,多尋幾個醫術精湛的太醫去給舒…臨潁縣君診治。(冊封外命婦而非嬪禦)”梁襄領命,順帶提道:“方才鍾淑儀來請,還有…舒娘子方才醒了。”今上遂起身,循著方向走是棲梧閣。
方衍抱著孩子,正給舒明霽看。是時她換了月牙白的綢緞寢衣,看起來澄淨溫和。她見他亦不急下榻,隻笑著望他:“官家瞧過孩子沒有?”他緩緩點頭,在一側坐下身。待內人如數退卻後,他才將人攬入懷中。她闔著眸,珍愛這僅有的溫存:“爹爹的事…聽聞官家費心周全,多謝官家。”說起此事,他不免愧疚。人已然受了刑罰,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他固然惱怒,可卻還是不信會是鍾豫刻意為之。鍾瀝已自請外調,便就此罷了,他今後定會厚待舒明霽以作補償。
他笑道:“孃孃今日提起進封一事,朕也想聽你的意思。孃孃說你厥功至偉,應有大的嘉賞,要進封你為貴儀。”舒明霽似乎懂了,他的鍾豫尚且隻封到淑儀,她若封到前頭去,未免讓鍾豫心寒。所謂的征取意見,不過是希望她能推辭。可如今她不能再隱退了,忍辱負重並不能護在意的人周全,隻有尊位與權柄才能。她的口氣鄭重起來:“那妾便叩謝大娘娘和官家。”
他撫在她肩膀的手一顫,泄露了他的情緒。長子生母本應有殊榮,可他沒想到她應的這麼痛快。她亦不多加解釋,隻抬眼凝望他。一對眸子盈盈如水,澄澈分明,似乎還如昨日模樣。可這謙卑能讓,卻再不是她身上優越而獨特的德行了。
舒明霽雖能揣測出幾分,但卻不敢確信。她走一趟鬼門關,卻不抵鍾豫三言兩句。她縱使低微,卻不想這份情被□□和踐踏。“在官家心底,妾不如鍾娘子,因此在品階上亦不能逾越,可對?”他的心事驟然被戳破,此刻他亦猛地抬首,原來她並非不諳世事…很多事一早便已看的清清楚楚。“倘或妾沒有霄哥兒(皇長子小字),便願意清清靜靜的侍奉官家一輩子。無論是禦侍或是貴儀都好。可妾今有孩子,有椿萱,都需得妾顧著。今日已然這般了…妾處處避讓,鍾娘子處處為難…”
他打斷:“放肆!”她止住言語,一雙眼卻盯著他。“連你也要汙蔑淑儀,真是枉朕信你…”舒明霽狠吸一口氣撐住:“清白之身,不受汙泥玷損。汙濁之身,雖洗濯而不能清白。官家心頭所向,妾當確信無疑,然六局所生事端,官家緣何充耳不聞?”
他陷入沉思,還以沉默。霡霂漸漸停歇,今上起身,舒出口氣,“月中不宜憂思,貴儀自重罷。”就此而後,洗三禮今上竟不曾親到,隻遣梁襄來賜下貴重器物。議論聲起,說舒明霽因貪慕權貴,奢求尊貴位分而招致今上厭憎,就連同她誕育的皇長子也不為所喜。出月後約莫三日,便有壽康殿的女官前來邀她去見太後。舒明霽照舊從速前去,見太後時如常拜見,“妾恭請大娘娘慈安。”她今日著的是海天藍月季雙繡的提胸襦裙,瞧著倒不合宜歲數。“坐罷。”
方衍去攙起她,到一側八仙凳上落座。“原本你誕下皇長子,是可喜可賀之事。孤也該歡歡喜喜的同你講,可近日有些傳聞無端端傳到孤這裏,不知舒娘子自己可曉得?”舒明霽頷首低眉,是一往的恭順模樣。“三人成虎之事,本是以訛傳訛,並不能成信。”太後彎了彎眉眼:“原本以你身在司樂曙尚且能遇娠,是該有些本事的,卻不想你實是安分的不得了,倒是孤看錯你了。”
舒明霽抬眼,和盤托出:“妾生產後官家來探望過,曾與妾提起進封事宜…言語頂撞才惹得官家不喜。妾心底終懂得,官家心底唯有鍾娘子,而今便斷了這份旖旎心思,從此做賢良淑德的嬪禦就是。”太後似也在追憶舊事,因此停了數久才重新發語:“你得了大哥兒,這就是上上福祚了。至於官家,上有三綱五常,國朝法度規製壓著,他未必能事事如意。至於他要費心豢養哪隻金絲雀,你身為嬪禦,的確置喙不得。不過孤今日尋你來,是有樁差事交給你。”
說罷她拊掌三下,便有兩個內侍自鏤空的嵌琺琅屏風後躬身而出,端著的黑漆盤上是兩疊宮冊:“禁庭諸事原是交著淑儀管束的,前兒她推脫說身上欠奉,這些繁雜事就一並擱下了。這是六局的賬本,你且替老身仔細複查一次,且看可有貪腐之事…還有,柏古到了年齡要放出宮,尚儀一位出缺,不妨就由貴儀擦亮眼睛替老身相看,看誰能補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