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不血刃,大致便是這個意思。她回殿侍膳,李太後卻囑咐她說:“姐兒,回去歇著吧。你身子不便利,無需日日晨省昏定。你有娠,他便早晚會去棲梧閣。”她聽命,從容告退。途中卻特意繞道,穿過重重宮道,先到攬翠去了。這裏已不複昔日光鮮,人去閣空,就連侍奉的內人也懶怠起來,在午歇時肆意打著瞌睡。見她來了,四下內人齊聚給她見禮,“舒娘子安。不知娘子怎麼有睱到這兒來?可是要進去瞧瞧?”說罷就要恭請她入內,舒明霽卻笑著搖頭:“不必了,你們忙去罷。我便在閣前站一站就走了。”
她抬起首,重新打量這承載著她榮辱的攬翠閣,亭台樓榭於這宮城內比比皆是,多少命婦豔羨,卻不想那將會是一生的枷鎖。可別人並不懂,並不解所謂聖眷背後要拿什麼撐著,並不明賢良背後多少血淚、多少無奈。若非家道中落,她便不會入這內庭,若非偶然相逢,她便不會留下。隻做司樂署的內人,爹爹與阿娘的女兒,亦非不好。
片刻她即顧首,回身卻見楊太妃於她數步前。“舒娘子。”她不敢怠慢,隨即施禮:“小娘娘金安。”她瞋目而視,仿佛痛恨至極,“仁義慈悲,你原都不曾有。今日妍妍落敗,你是來目睹慘狀,好拿出去誇口的?”她回的很快,沒有惶恐,十分鎮定,“您誤解了。今日至四象台賞景,途徑攬翠,才停留片刻。”楊太妃譏嘲:“途徑?四象台回棲梧閣,何須經過攬翠?你這是在誆騙我!”她坦然自若,“殊途同歸。宮道暢通,妾怎樣都能回去。您若定要如此揣測,妾亦無他法。”她不想糾纏,欲告退卻被她喝止,“好啊!既然你目無尊卑,便該好生教導!你如今懷有龍裔著實動不得,但你身邊這些賤奴可沒有憑借。既她們不能勸諫你,就都該罰!來人,一並拖去宮正司杖斃。”
她護在內人們身前,內侍不敢擅動,“妾哪裏衝撞了小娘娘,還請您不吝賜教。”楊太妃怒道:“你言語頂撞,難道這禁庭還沒了法度不成!速速拖走,以儆效尤!”她施施然下拜,雙手交疊至於身前,“妾所行皆依從宮規,不知何處開罪。”楊太妃怒極反笑:“不知?你仰仗君恩,以為有了子嗣就了不得了!其餘人禮讓你幾分,就動輒跋扈起來,嗬!黃立,去掌她的嘴,直到她知錯為止!”
黃副都知數年跟從,是最不怕事的。也就依言上前,抬手就要摑她,此刻卻聽“放肆”,竟是今上到了。“朕的娘子豈是你們能動的?”他在她臂下使力將她攙起,“小娘娘安。她有著身子,難免心浮氣躁些。若有言語冒犯,臣便替她向您謝罪。”楊太妃卻隻睨舒明霽,“成啊。官家願替她擋劫,我亦願給官家這個情麵。隻要她下拜告罪,我便不計較了。”
眾人看著她再次斂裾,雙手成交疊,置於身前,卻不認錯,“立必端直,處必廉方。妾自以處處敬重,若尊長以心中對錯加以定罪,何患無辭?若天下人以私欲成公道,憑喜怒定善惡,則天下何有安定之時?妾亦曾是您口中的賤奴,可您所著衫裳、所用器物、所食珍饈、所見勝景,無一不是他們所製所造。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若待下苛刻,必永無寧日。妾乞請小娘娘,秉私心而處公斷,除私緒而行大義。”
楊太妃被這番話震住了,須臾連連道:“你究竟是他的嬪妃還是前朝的司諫?你亦凡胎,人人都有的私心,難道官家便無,你便無?”今上垂首緘默了,卻聽她繼續道:“妾自然有私心,但處事時卻不會持此而下。誰會敬服一個遍是貪念,一心隻想為自己揩油水、撈好處的主君?陟罰臧否,是肉食者所定。但天下人心中的公道若失在宮廷,便再難挽回。您可明白這道理?”
她不會明白。可亦不想探究她口中的仁義道德、天下百姓了。說罷她扶額道:“今日午歇本是想隨意散散,不料就碰上了舒娘子,有了這番誤解。想是我近日欠奉,本不應當多走動,就先回壽安殿了。”兩人恭送,待她離去,今上才又撐扶起她,“說得入情入理,毫無破綻。比禦史中丞所提更冠冕堂皇,比司諫所講更大義凜然。可是明霽,倘或真這樣你會高興嗎?有些事辯的十分清楚,便會失掉很多趣味。我一直以為你會恣意的活著,今日驟聞此事便匆匆趕來,卻不想你是能自救的。以禮為矛,以法為盾,的確能夠了卻這禁庭太多事。她已走了,我本想再不能讓你重蹈覆轍。卻不想諫官根本挑不出你的謬失,原是我多慮了。”
她望著他遠去,就像是往昔的朝暮。從此他再不入禁庭,一連便是六個月。
六月後,她行動愈發不便,除卻三日一次往壽康請安,再不會隨意出入。九月放出了適齡的內人,又來了一批新的。初生牛犢不怕虎,又聽說她是寬厚的,便有內人向她提道:“娘子,奴聽聞韶芳園的桃花開的甚好,您可要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