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天空已抹上黑影。
今晚是湯儀在靜修室的最後一夜。
入夜後,她不時偷瞄幾眼身旁的少年,屋內光線幽暗,他側臉的輪廓清淡,有幹淨的線條感,光影界線朦朧,營造出一種神秘氛圍。
她小時候學過一段時間的繪畫,素描、水粉、中國畫她都學得七七八八,對色彩、線條有自己的審美。她覺得他靜默不語的時刻,那種氣質像一幅大師筆下的靜物畫。
寧靜、深邃、有故事。
這種氣質無關長相。
畢竟湯儀沒看清過他的容貌。仔細想想,不止是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她連他名字也不知道,他很少說話,但大多時候給她的感覺卻是安靜、溫柔,很奇怪,明明每次他跟她講話的態度是冷淡的,可湯儀就是有一種直覺,直覺告訴她這個少年的內心是安靜、溫柔的。
周嶠捕捉到她的目光,見她似乎毫無察覺,低聲問:“我臉上有東西?”
這裏這麼暗,哪看得清他的臉?
湯儀輕聲說:“不知道,我看不清。”話落,她張了張嘴,又想說應該沒有,卻感覺到他湊過來。
兩人一時靠得很近,她得以看清他的眼睛。
月光落在他的眼底,清澈明亮,顯得他的眼神溫柔極了。
不過明天之後,她或許就見不到他了。
湯儀挪坐過去,隨著她的動作,一綹發絲滑落,擋住她的視線。
她抬頭看他,道:“我明天要走了。”說著,隨意把頭發別到耳後,動作不細致,又帶下一綹發絲。
眼前的少年卻抬手,他提醒她:“頭發。”
似乎是想要做什麼。
湯儀稍往後一避,觸到冰涼的牆,心跳略微加快,她幹脆重新綁好馬尾。
周嶠感覺她躲了一下,似乎有點抗拒,他微微抿下唇,把手放下。
氣氛有些難言的輕薄的曖昧。
周嶠想說些什麼,想了會,把臉轉過去了。
幸好有黑暗作掩飾。
各自靜默了會。
周嶠好不容易想起她說的那句話,自然地接下去,“明天什麼時候?”
她垂下眼眸,“中午吃過飯吧,下午走。”
這所學校規矩森嚴,除非又和他一起被關禁閉,否則以後她是不會再見到他的。
想了想,還是有些話要對他說的。
“你剛來這個學校,出了靜修室後也要小心。對教官和老師要順從。”她小聲解釋,“不然容易被懲罰。”
挨打倒是其次的,主要是心理上的折磨,那種要麵對所有學生的目光,眾目睽睽之下受罰,要對教官、老師承認自己的錯,要拿出良好的態度——這種屈辱感、恐懼會慢慢侵蝕一個人,最後,要麼被逼瘋,要麼變成麻木不仁的旁觀者。
她不想被逼瘋,不想被同化,她隻想做自己。
他的出現,讓她稍稍找回了一點自己。
周嶠平靜地看著她,“你為什麼被懲罰?”
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湯儀愣了一下,含糊地說:“在這個學校裏,我壓力比較大。”
自然不是壓力大的問題,隻怕是精神上承受不住。
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就在哭,周嶠問:“那現在呢?”
她唇角微彎,“好很多了。”又補充道:“謝謝你。”
周嶠沉默片刻,對她說:“還記得你和我說的嗎?”
她有些茫然地一怔,“什麼?”
他道:“你說——還是要活下去。”
這話聽上去更像是一句無用的鼓勵。
現實有多無奈、殘酷,這句話就有多無望、空虛。
當時說得有多堅定不移,這會又發現自己內心竟也有動搖。說容易,做卻難。
湯儀輕輕道:“嗯,我是說過。”
周嶠說:“你自己說過的話,我希望你說到做到。”
他的聲音很低又很清晰,說得不快不慢,卻一字一字地印入她的心底,話落,稍一想他這句話的意思,她的心重重地一跳,克製不住地抬頭看他,在昏暗中對上他的眼睛。
她不禁想,這世上真有人是與你命運相連的嗎?
望著他很久,湯儀點點頭,“我會說到做到,你也是。”
她給了他承諾。他亦是。
“我答應你。”
——
次日下午三點多,湯儀被老師帶出靜修室。
她起身往外走時,非常想回頭看他一眼,但礙於教官和老師在場,她沒有回頭。
昨夜的長談像夢一樣。直到離開前,兩人沒有講過任何話。
湯儀跟在男老師身後走出黑色鐵門,走廊不長,卻陰暗冰冷,越走近門口,她越感覺那光亮觸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