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為六更合一。】
人間四月天,桃李競芳菲,野郊無寒夜。
這樣美好的時節,卻有七八人策馬狂奔,趟過潺潺的小河,往對麵的山坡狂奔。
這幾人滿身是傷,麵色疲憊,連馬匹都在呼哧呼哧噴白汽,顯然也到強弩之末。其中一名騎士少了整條左臂,血都流到馬股上,卻沒時間包紮。
首領大呼:“快、快,翻上山坡就安全了!”
話音剛落,左側騎士馬失前蹄,連人帶馬橫摔出去。
首領急忙勒停,跳下來一看,騎士腦袋正好撞在大石上,已經癟了,但他懷裏抱著的女娃卻沒事,隻是臉色發白。
“快,上馬!”首領將她抱上自己馬背,繼續前進。
“大人,追兵來了!”手下緊急通報。眾人回望,果然見到近百騎出現在地平線上,飛快靠近河道。
對方龍精虎猛,自己人馬俱疲,不出半刻鍾一定會被追上。
孰料首領這時卻下了個匪夷所思的命令:“解武器,全扔掉!”
手下猶豫:“大人,這?”
萬一被追上,手無寸鐵豈非等死?
“快!”首領先為表率,把自己腰間佩刀、身後弓箭全解開來,扔去地麵。
手下不敢怠慢,紛紛效仿。
拋掉武器還減重不少,馬兒奔得更快,轉眼就到坡底。
山坡有些陡,鬆林茂密、長草齊腰,不能再騎馬了。
眾人下馬,改作步行爬坡。
首領大喝:“武器都扔幹淨,不想死的就聽話!”
靠譜嗎?大家一遲疑,總算服從的天性占了上風,還是從靴筒拔出短匕,遠遠拋了出去。
希望傳說是對的,希望自己沒有做錯。
“放我下來!”女娃想掙紮下地,“我自己走。”
“小姐,爬上山坡才安全!”緊要關頭,首領哪敢讓她落地?
女娃問他:“坡底有人,他們不怕嗎?”
坡底的確有兩個農夫,正彎腰揀拾柴禾。除了掉落的鬆枝能燒火之外,鬆脂用處很大,寄生在白紋鬆林裏的好幾種菌子,還是難得的美味。
幾人棄馬上坡,農夫當然注意到了,但他們隻瞥來一眼,並不驚慌。
首領搖頭。
女娃又看了看坡底,什麼也沒有啊,這要拿什麼攔住追兵?
“那些人真不會追來?”
“不會,這裏已是青雲地界!”其實首領心裏也在打鼓,“不過來者是卞白,這廝殺人如麻、心高氣傲,讓他嚐嚐苦頭也好。”
又十餘息,追兵也趕到坡底。
為首的青袍小將隻有二十出頭,英氣逼人,一雙眼中寒光四射。
他的座騎非馬,而是一頭巨大的黑狼,不受地形所限。
彎腰揀鬆塔的農夫離它三丈,一抬頭就看見這頭巨狼盯著自己伸舌頭,垂涎欲滴的模樣。
從這狼的眼神來看,它早就嚐過人肉的味道。
不過黑狼剛要上坡,突然受驚一般往後跳開數尺,低頭在草叢裏嗅了起來。
青袍小將身後的兵衛大聲道:“將軍,界碑!”
這會兒已到戌時(晚上7點),天卻還很亮,眾人清清楚楚看見,坡前立著一塊方方正正的大石碑,上書“青雲地界”四個描金大字,筆走龍蛇、氣勢磅礴。
“哼,到底被他們逃進青雲地界!”年輕將軍左右顧盼,發現了棄置在草叢裏的武器。
為了逃進去,叛賊不惜扔下武器。
他一抬頭就看見坡頂上的目標。這些人已經逃出射箭範圍,此時都停了下來,一邊喘息一邊察看這裏的情況。
雙方相距不到一百丈。
追?
不追?
年輕將軍多看界碑兩眼,臉色陰晴不定。
界碑就孤零零立在這裏,附近並沒有軍隊守衛。
他身後的年長兵衛趕緊靠近:“將軍,青雲地界不可擅闖,王上知情也不會苛責。您……”
恰在此時,山坡上的女娃朝著年輕將軍做鬼臉,還一連做了五個,手合喇叭狀大聲譏笑:“膽——小——鬼!”
聲音在坡上坡下回蕩不已。
首領趕緊將她雙手拉開。
但年輕將軍已經看見聽見,眼中殺氣暴漲,喝了一聲:“上坡,殺!”
左右都是一驚,不進反退。
身後這回有好幾個兵衛一同阻止:“將軍,萬萬不可!”
年輕將軍大怒,抽刀出鞘:“誰說不可,我斬他腦袋!”
坡下揀鬆子的兩個農人見了,搖搖頭,回身便走,其中一個對另一個道:“又是一隊莽夫!”
“對上一塊石碑,你們就畏首畏尾,可還記得自己是大越的精銳?”年輕將軍翻身騎狼,驅著它就往界碑後頭跳去。
狼爪剛剛越界,就聽“隆”地一聲,石碑突然上拱,露出下方馱碑的贔屭。
這是石雕的怪獸,背甲比圓桌還要大上兩圈,原本埋在地下,有人越界才會引它出來。
它一露麵,大嘴張開,對準了年輕將軍。後者聽見響動回頭,座下黑狼頓時立住不動。
“別動,千萬別動!”不遠處的農夫開口了,“青雲地界禁兵武、禁鬥毆。要麼循原路退回去,要麼扔下所有武器,你還能保全性命。”
年輕將軍忍不住笑了:“一個石龜,能奈我何!”
“你比俾夏國的安成王、靈山的白候景還要厲害嗎?”這農夫哈哈一笑,“六十年前、二十年前,他們就死在這裏,死在你腳邊的位置,你也試試啊?”
年輕將軍抿緊了唇,眼裏猶疑不定。
類似這樣的傳說,青雲界裏多的是。
信,還是不信?
追,還是不追?
家裏的老頭、軍中的前輩,都反複說過青雲地界不可擅闖,他從小聽到耳朵都快長繭。
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要麵臨兩難抉擇。
眾手下也在苦苦勸說。真正讓這些浴血沙場的精銳裹足畏前的,難道隻是區區一塊石碑本身麼?
當然不是。
這時,他的心腹拋掉長刀奔了過來:“將軍,追丟了人才麻煩,餘下的都能設法。”說罷低聲獻上一計。
卞將軍呼出一口氣,有些憋屈:“好,就這麼辦。卸兵甲!”
他這裏近百人也飛快地卸掉兵器,隻留一人看守,剩下的都跟著卞將軍一同上坡。
他可以在國中肆無忌憚,但在這裏……誰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壞規矩,不單是他。
“喀啦”幾聲,負碑的石贔屭又沉回地底,算是對他們赤手空拳的回應。
坡上的女娃大驚:“他們追來了!”
“走吧。”首領招呼大家回身繼續前行,“扔掉武器,就說明他們打算遵守青雲地界的規矩,不敢再堂而皇之殺人。”
卞將軍等人跟在他們後麵,目光陰沉,但果然沒再衝上前動手。
翻過山坡,心事重重的女娃也忍不住“哇”了一聲。
眼前一望無際的原野都辟作了水田,幹道縱橫,屋舍點綴其中,平民往來如織,分明魚米之鄉,哪裏還算郊野?
“好熱鬧!”
她忍不住回望故國,隻是一界之隔,繁蕪判若兩世。
不遠處的卞將軍臉色更不好了,到處是人,哪能得空下手?
逃犯和追兵,居然一前一後相隔不到十丈,走得井水不犯河水,真是天下滑稽!
他身後的兵衛倒在竊竊私語:“這裏就是青雲地界!”
“我看也沒甚了不起,沒傳說中吹得那麼離譜!”
“這才剛進地界,哪到哪……”
沿主路往前走,不到三裏,城鎮赫然在目。
“離原鎮到了。”首領的臉色稍微放鬆,“我去找亭長,也就是這個鎮裏最大的官兒。你們到前頭那家酒樓等我,誰也不許亂跑。”
追兵就跟在身後,哪個敢亂跑?
女娃側了側頭:“吳叔,看到那塊令牌以後,亭長就會聽你的話?”
“會的。”首領吳叔很是篤定,入城之後就跟他們分開。路邊就有醫堂,他順便把兩個傷兵也帶走。
沒想到這鎮子不小,街上開滿商鋪,百業百行,就連集市也是熱熱鬧鬧,門口還有戲班子搭台,演出的影子戲就是坡下農夫說的那一出,《安成王飲恨白鬆坡》。
比巴掌大的小人在戲台上又跳又唱,還能噴火。女娃看得入神,侍衛趕緊將她抱起來:“小祖宗,這裏方可停不得。”
小姑娘心有不甘:“不是說,姓卞的不敢對我們下手嗎?”
“是……按理說是,但這裏人太多。”戲台周圍人擠人,容易被後方追兵下死手。
侍衛想轉移她的注意力:“看那裏吹糖人兒,給您買一個如何?”
做好的糖人插滿了木杆,隨便買一根就能走,不耽誤時間。
“不要。”女娃麵露厭惡,“他拿嘴吹,沫子亂飛,髒死了!”
是了,小姐千金之軀,哪像他們這麼不講究?
侍衛無法,好在小姐這時拍了拍手:“算了,趕緊去酒樓。”
這應該是鎮上最大的酒樓,占地三百平,有上下兩層,木頭都刷著明漆,地麵大塊水磨方磚。
算不上多氣派,但寬敞整潔。
外來者都有些驚訝,見多了這種邊陲小鎮的酒樓,哪個不是灰頭土臉?
眾人落座,隨後卞將軍也帶著兩名隨從進來,被引去另一邊四角桌,跟他們隔著半個廳。
卞將軍不悅,指著窗邊的桌子道:“我要這張!”
那桌子臨窗,正對大門,誰進誰出都能看個明白。
不過桌邊已有一客,身著白衣,正在舉杯輕啜。
卞將軍走去桌邊,放下一錠大銀:“兄台,借你位子落坐可好?”
錠子足有五兩重,說話也比較客氣。
這客人拿起銀錠看了兩眼,推還給卞將軍。
夥計見狀,趕緊過來打圓場:“幾位客人,這張桌子是人家長期包下來的。我再給您找個好位置去。”
卞將軍還未說話,客人已道:“想坐就坐,銀子免了。這裏正好有三個空位。”
四方桌,他占了朝向最好的一席,可不還有三席麼?
卞將軍怎麼會跟陌生人合坐?侍衛正要瞪眼,卞將軍卻擺了擺手:“打擾了!”說罷真地挑開椅子坐了下來。
他很少這麼和氣,但這裏是青雲地界。
再說他也看清這獨客麵貌,真是一表人才。修眉俊目,身如春鬆挺拔,看年紀隻有二十出頭,但氣度沉凝,如淵如嶽,讓人判不出虛實。
青雲地界真如傳言那般人傑地靈?隨便進個小鎮,他就能遇到這種人物?
三人落坐,簡單要了些酒菜。
白衣客打量三人,發現他們外衣上有點點紫黑。
那是血跡?
他目光一轉,又望見對麵女娃那一桌。
那桌客人也是血染衣袍,比這三人誇張多了,但神情萎頓、目光閃爍,總往窗邊瞟。
他們跟他素不相識,那就是一直留意對麵三人?
白衣人的目光停在女娃身上。
小姑娘白白嫩嫩,眼睛大又黑,見他看著自己,於是不服氣地瞪回去。
白衣人失笑,自顧自倒茶。
酒樓不大,客人也多,卻不喧雜,因為前方台子上坐著說書先生。
別處的說書人,都喜歡在前朝舊事上添油加醋,偏這一個緊跟時事,說的還是前不久才發生的猛料——
衛國定遠侯盧亮起兵謀反!
說書人正講得口沫橫飛,卞將軍三人聽得眉頭直皺,女娃那一桌客人卻垂頭喪氣,飯隻扒了兩口就不吃了。
底下的聽客疑問不少,有人就道:“定遠侯到處平亂,我記得衛帝至少四次派他鎮壓暴動,他還跟俾夏人打過好幾場仗,不然衛國西邊的土地就讓人割走了。怎麼他自己居然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