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天立誓:“那一幕我親眼所見,如有半字浮誇,天打雷轟!”
酒樓的大掌櫃笑眯眯聽到這裏,也點頭道:“我也看見了,那幾天我恰好在青雲山辦事。天地異象,好生轟動。哎喲,那一年我十八歲,年輕得很哩。”
盧雪仙以手托腮,忽然問道:“元聖這麼了不起,為什麼沒有續弦?”
女孩子的關注點,總是和糙爺們兒不太一樣,哪怕議論的是元聖。
眾人的笑聲小了。盧雪仙奇道:“我說錯什麼了?”
“六道皆知元聖的夫人美豔無雙、修為通天,卻非人類,而是阿修羅。”說書人輕咳一聲,“自她歿後,對元聖大獻殷勤的佳人、才女無數,但他不為所動。後麵這幾十年,聽說他很少踏出青雲山,更無這類傳聞。”
卞將軍聽到這裏,突然插嘴:“我還聽過一種說法,你們青雲宗這位宗主當年征伐四方,為的不是解救黎民於水火,而是要追殺一個仇人!後麵他開辦瀚海學宮、天心閣,廣開學路,更隻是往天下王廷安排心腹,以利於搜捕仇家、斬草除根!”
眾人麵麵相覷,忍不住都笑了:“奇才,能想出這麼個理由的必定是奇才!”
也有酒客好奇:“到底什麼仇家?”
陰謀論最得人心。
“神人!”卞將軍麵色肅然,“那是天道派下來的使者,青雲宗主膽大妄為,敢逆天行事!你們這些升鬥小民不知就裏,還在歡欣鼓舞,不知何時就要天降神怒、大禍臨頭。”
他的話鏗鏘有力,說完許久,酒樓裏一片沉默。
也不知道誰先嗤了一聲,眾人哄堂大笑。
卞將軍翻了個白眼,懶得與這幫平民計較,隻搖頭道了句:“無知。”
坐他對麵的白衣人笑道:“這番話,你從哪裏聽來?”
“你也覺得好笑?”
“不。”白衣人悠悠道,“好似有兩分道理。”
卞將軍有些意外:“你不是青雲人?”
“最開始不是的。”白衣人撫了撫貓頭,“我們來自梁國。”
“梁國?”卞將軍皺眉,“七十年前就被攏沙宗所滅。”
“那麼我們算是遺民。”白貓也喵嗚一聲,仿佛有些感傷。
卞將軍看他的眼神更加懷疑。
若祖上是梁人,他應該說自己祖籍梁國才對。
此時,女娃那一桌的首領吳叔歸來,急匆匆落座。白衣人看了他們一眼,又問卞將軍:“我記得卞雲山有兩個兒子,你是老大,還是老二?”
卞將軍吃了一驚,警惕心起:“與你何關!”
“盧雪仙的祖父盧士高大器晚成,三十七歲才入瀚海學宮,武藝神通始終平平,但於卜卦推演很有天賦,替天心閣注釋和補全許多書籍。他算到盧家三代之內或有災禍,就用那幾年積下來的功勞,向青雲宗換取一個庇護。”
白衣人下巴朝著吳叔等人點了點:“如今,盧氏遺孤前來兌現承諾,青雲宗不會不允。”
卞將軍越聽越奇:“既然盧士高有言在先,盧家後人怎麼不及早避禍?”
“言靈之術,十有二三成真即謂了得。便是天道,也不能窺未來全貌。盧士高一生不知做過多少預測,家人怎會事事較真?”白衣人侃侃而談,“再說,天有常理、命有定數,知之也未必能改之。”
卞將軍盯著他問:“你到底是誰?”
“那孩子自有青雲宗照應,你可以回去了。”白衣人語氣平淡,仿佛談論天氣,“卞將軍並非領命而來,隻想爭這個功勞罷?這樣說來,你是卞雲山次子卞白了。”
卞白眼裏震驚難以掩飾:“你在青雲宗身居何職?難道今日專為盧家而來?”
他越是觀察,越覺這人奇異難測。按理說,強者氣度自然流露。可他麵白衣人時卻一點兒氣息都察覺不到。若是閉上眼,這人簡直就像不存在。
不,更像是他已經融入天地。
“也不能這樣說。”白衣人微微搖頭,“我隻是來碰碰運氣,看看自己的推算是否——”
話未說完,同在窗邊的客人輕呼一聲:“快看天上!”
天上?
眾人湊到窗邊去看,竟然見到渾圓的太陽多了個缺口,一點一點擴大。
天色也漸漸變黑。
“天狗食日。”白衣人嘴角的笑容驀地擴大,眼裏閃過喜悅的光芒,“果然發生了。”
“你測算天狗食日?”卞白心覺怪異荒誕,“為了這個,你特地跑來離原鎮?”
“不,天狗食日隻是先兆。”白衣人輕輕呼出一口氣,“今日今時在此,隻為迎故人歸來。”
聽不懂。卞白怔怔看他半晌,突然站起,擺了擺手:“走!”
他帶著兩個侍從,揚長而去。
被追殺的盧家人一直關注這裏,見狀都有些驚訝:“卞白怎麼走了?”
吳叔望著白衣人低聲道:“我看卞白與此人交談甚久,莫不是內應?”
盧雪仙咬了咬唇:“現在怎辦?”
“卞白走了,我們就好好吃飯。”吳叔已有主意,“大家奔逃百裏已經疲敝,且在這後頭的客房休整一晚,明天買馬上路。”
這裏是青雲地界,眾人也更安心,多叫了些吃食上來。盧雪仙小聲道:“吳叔,我要去後頭。”
“危險未過,不可外出……”吳叔順口應了一句,才反應過來,“哦!張宣,你護著小姐出去。”
人有三急嘛,免不了。
被點名的侍衛抹抹嘴站了起來,跟在盧雪仙後頭往外走。
酒樓後頭十丈外,才有一座小茅樓,又臭又破。
哪怕逃亡期間,在野外就地解決都比這裏幹淨啊。盧雪仙看得小嘴噘起,做足心理建設才往裏走。
張宣當然在外麵等著。
好一會兒,盧雪仙走了出來,在邊上的木桶裏取水洗手,才走向侍衛。
茅樓一邊是高牆,另一邊是竹林。盧雪仙才走出幾步,林子裏“唆啦”一聲響,把侍衛嚇了一跳,手在腰間摸了個空,才想起武器都扔在青雲界外了。
好在林子裏躥出來一隻小獅子狗,兩隻前爪趴地伸了個懶腰。
張宣這才鬆了口氣,笑罵一句:“小東西,嚇死你爺爺了!”
話音剛落,竹林裏黑影一閃,突然躥出一頭巨狼,不聲不響直撲盧雪仙!
小姑娘還沒來得及反應,視野就被黑狼的血盆大口塞滿。
這頭狼妖的肩高快要趕上馬匹,比獅虎還大一號,若真咬實了,一口就能咬掉小女孩半個身子!
張宣大驚,本能地撲上去撞歪狼妖。
黑狼被撞退兩步,伸嘴叼住他脖頸,晃晃腦袋就把他甩了出去。
盧雪仙嚇呆了。
黑狼轉頭,紅彤彤的眼珠子瞪著她,又要撲去。
此時忽然有幾枚石子兒從後方飛來,砸在黑狼腦門兒上。
黑狼下意識抬頭,才發現邊上的民宅二樓窗口探出個小腦袋,有孩童衝著盧雪仙大喊:“快跑啊,別發呆!”
盧雪仙一個激靈,轉身就逃。
黑狼當然要追,不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它沒料到身後突然又冒出一個更加龐大的身影。
那是一頭巨獅般的怪物,從後方輕鬆按塌其背,猛地一撲,一口咬住黑狼脖頸!
黑狼的咆哮立刻變成了哀鳴,四肢瘋狂掙紮。
但雙方力量相差太過懸殊,這怪物壓在它身上如大山壓頂,它連一丁點逃脫的機會都沒有。
盧雪仙回頭一看,跑得更快了,正好撞在聞聲趕來的吳叔腿上。
吳叔一把將她抱起,正要後退,卻見酒樓裏的白衣人不知何時跟來,對著巨獅打了個響指:“小金,它的主人也交給你了。”
卞白等人果然不死心,還要找機會滅門盧氏,用的是自帶爪牙的狼妖。
巨獅聞聲扭頭,徑直把黑狼的喉管扯破,鮮血噴濺,沾得它滿頭滿臉。
吳叔趕緊捂住盧雪仙眼睛,不想令她見到這般血腥場景。
邊上的白貓不滿地叫喚一聲,太不優雅了!
轉眼工夫,黑狼就無力抵抗,隻有四肢微搐。
“救命之恩,無以言表!”眼看白衣人走過來,吳叔口中稱謝,但沒有放鬆警惕,“敢問閣下是?”
“我姓燕。”白衣人笑了笑,“聽說,你要將盧士高的令牌轉交給我?”
轉交令牌?
吳叔怔怔看他兩息,眼睛突然瞪大。
他、這人居然說自己是、是?
此時巨獅把狼屍挪到民宅底下,咂了咂嘴,又變回小獅子狗,飛快地跑沒了影兒。主人布置的任務還沒完成呢。
那是……碧水金睛獸?
吳叔終於看清它的真麵目,目光再挪回白衣人身上,下巴都差點掉了。
普天之下,誰不知道青雲宗主的座騎是碧水金睛獸!
此物來自修羅道,全天下隻此一頭,平時好化為細犬,戰鬥時方顯本尊。
這和每一條傳說,都對應得上嗬。
“您是……”剛進青雲地界就找到正主兒,吳叔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聖人?”
“喚我山長也行。”燕時初向他伸手,“那牌子應該是青竹刻成,天生斑斕,上頭有‘甲第’字樣。”
說得分毫不差。吳叔再無懷疑,雙手遞上牌子,又將盧雪仙輕輕推到身前,眼眶微紅:“請元聖開恩,救盧家最後一縷香火!”
“我等這枚牌子,已經很久了。”燕時初接過,翻過來仔細看了兩眼,收起,“盧氏可以留居青雲地界,至於盧雪仙能否入學瀚海,視資質而定。”
有這句話,吳叔長籲一口氣,終於放心。
他就要給燕時初磕頭,可是膝蓋剛彎,對方拂了拂袖子,他這裏就跪不下去了。
元聖雖然和氣,但吳叔不知怎地,就是不太敢抬頭看他。若是壯膽多盯兩眼,心頭都會惴惴惶恐。
他想起一個詞來:
天威。
從前即便麵對衛國天子,他也絕沒有這樣畏縮過。
“過來。”青雲宗的宗主好像對盧雪仙特別和氣。後者也不怯生,走去他麵前抬頭打量著他:“在酒樓裏,你為什麼不殺卞白?”
燕時初微哂:“小小年紀,殺氣這麼重麼?”
吳叔趕緊道:“小姐,對宗主不得無禮!”又對燕時初解釋道,“聖人見諒!衛王下旨後,父兄就在她麵前被殺,小姐深感苦痛。”
“無妨。”青雲宗的宗主擺了擺手,又問她,“你幾歲了?”
“九歲!”
年齡對得上。他點了點頭,不知道從哪裏取出一盞殘破的小燈,對盧雪仙道:“請伸手,接住它。”
堂堂元聖、青雲宗主,列國君王都要仰望的存在,居然對一個小孩兒說出“請”字,吳叔代自家小主人受寵若驚的同時,也覺出一絲怪異。
不就是資質測試麼,燕宗主為何看起來這樣……鄭重?
燕時初的確稍有停頓,才將小燈交到盧雪仙手中。
百多年的豐厚閱曆,早就讓他喜怒不形於色,也把忐忑深藏心中。
這燈也就成人巴掌那麼大,並沒什麼出彩之處,並且箱壁布滿裂紋,像是輕按一下就會全部碎掉。不過小燈被擦拭得一塵不染,足見持有者的用心。
元聖拿出來的,怎會是尋常之物?站在一邊的吳叔就很擔心,盧雪仙一個不小心把燈給弄壞。
幸好,並沒有。
小姑娘穩穩地提住了這盞燈。
盧雪仙主仆二人看著燕宗主,見他直勾勾盯著小燈,眼裏都是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