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十五年,永明城。
嗚啦一聲嗩呐響,鞭炮齊鳴轎兒輕。
紅喜蠟燭,暗影重重,未待紅簾帕子掀起,斜地裏伸出一隻手輕柔地將拱起的帕子打下。
一聲鶯啼似的清脆女音低低道:“小姐,莫鬧。待會兒姑爺來呢——”
姑爺,哪門子的姑爺!她可一眼也沒見過此人,也不知那人生的是否貌醜大肚便便,藍采和心下長歎。
藍采和本名藍璃,字采和,乃是陳朝遠近聞名的逍遙城的少主。可惜一朝風雲巨變,渡念橋下忠骨埋葬,她的父親藍堇也一個不小心在那兒嗝屁。
將父親的屍首下葬後,未能獨當一麵的孤苦伶仃的藍采和在群狼環伺的逍遙城裏艱難度日,好在父親臨走前給她留下兩條後路——其一是她與永明城賀長庚的婚約。好不容易過了守孝期,她立刻寫信與永明城城主何長庚成親,以期能有一方庇護之所。
思及父親行仗前的一番意味深長的話語,藍采和心下一陣絞痛,神思不禁恍惚。
“璃兒,你母親離世時托付我給你一個安穩無憂的環境,護你一生安樂無恙。可是這世道哪能如人所願——”
“爹爹如今有些後悔當初的心軟……”
“璃兒,若有一天爹爹要是護不了你,可該如何是好?”
她當時拉著父親的手臂,自信滿滿地道:“那換璃兒護爹爹平安!”
眼眶驀的一酸,藍采和連忙伸手去擦眼淚。這時關閉的房門外響起一串腳步聲,其中有一道腳步沉穩而內斂,想必是何長庚來了。
她立刻收斂好心情,閉息靜聽動靜,果然那領先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房中等候的侍女恭聲行禮道:“見過城主。”
“嗯。”淡淡的嗓音如他的腳步聲低沉而穩重。
一股冷麝香的味道撲麵而來,讓她不禁緊繃身體。藍采和垂眸盯著那雙繡著瑞獸的黑色錦靴,任由侍女操作。
忽的,麵前的陰翳消散一空,昏黃的燭光輕籠在她明媚的臉龐上,在對方晦暗不明的目光下,因為饑餓而頭腦發昏的她於迷蒙間聽到對方開口說:“逍遙城少主藍璃,我的夫人。你好好休息,我還有事要處理。”
自知如今情勢對自己不利,藍采和毫不猶豫地應下賀長庚委婉的拒絕。
見她麵上並無不快之色,賀長庚倒是舒展眉眼朝她笑了笑,可惜這笑意落進藍采和眼裏隻覺得虛偽。她雖然沒有驚世之才,但看人的直覺一向很準。
等何長庚和一眾侍女都離開後,藍采和喚來花月。
花月雙目怒睜,忍不住為自家小姐擔憂道:“這姑爺定是來給咱們下馬威,小姐以後在城主府生活恐怕得吃點苦頭了。”
藍采和不置可否,心態平穩地喝了盞茶,淡聲吩咐:“花月,洗漱。”
藍采和躺在鋪滿花生和蓮子的床榻上,身下凹凸不平的觸感讓她難以入睡,思緒飄渺。最後,在憂心未來何去何從的抉擇中她昏昏睡去。
森嚴的練武場,黃沙鋪天,一具枯瘦的身體以一種被扭曲的姿勢趴伏在地,背心貫穿一把長弩,五指的指甲盡數被拔掉裸露出鮮紅糜爛的血肉。
一個士兵的腳踩在她的左側臉龐用力碾壓,藍采和緩緩轉動眼珠,拚盡全力地去看攜手相依的兩個男人:
一個是當今鼎鼎大名的永明城城主,身穿玄色狐裘;一個是驚才絕世的世家嫡子,身穿一襲白衫亦圍著狐裘。
而她卻臭名昭著,苟延殘喘地被這荒莽的世道折辱。
“賀長庚。姬燁。不過成王敗寇,功成者千古留名,敗者受盡汗青之辱。”
雨滴,落進她的眼裏,於是她的靈魂尋著縹緲的雨逸散飄離。
迷蒙間,她對上一雙狹長幽深的眼,那雙深潭裏也沒有功成名就享盡榮華富貴的得意,反倒蔓延著無邊無際的荒蕪枯草,像極了行將就木的人隻餘下一具空殼,又像畫皮鬼厭惡了人世正欲脫下人皮。
一夢驚醒,藍采和一手慌亂地搭住脖頸急促地喘息,雙眼無神地望著頭頂鮮紅如血的床帳。她這是下了修羅地獄嗎?
良久,也不見可怖的東西出現,藍采和逐漸平靜下來,廢棄的腦子開始飛快轉動。紅燭,紅嫁衣,一個大膽而不可思議的想法浮入腦海。
新婚布置的床簾重重疊疊,將灑進屋內的明亮光線遮掩得水泄不通。
藍采和,準確來說是如今重生的藍采和一時不能適應這具完整而健康的身體,渾身發軟,她隻好喚人來伺候。
“來人!”
“小姐!”一道熟悉的女音輕快而急促,像枝頭嘰嘰喳喳的麻雀。
心口驀地一跳,這時花月已拂開床簾走近,藍采和直直盯著這張模糊而熟悉的麵龐,鼻尖突然發酸,卻已艱難地咽下上湧的千言萬語。在花月的驚呼聲中,她快速伸手抓住花月的手腕,力道之大帶著顫意。
“小姐,您怎麼了?”
此時,伺候藍采和洗漱的侍女魚貫而入,低眉斂目地等候一旁。
良久,藍采和低低笑出聲,開口說:“花月,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爹爹娘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