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同宜回到工作室，打開筆記本，翻到六號來訪者那一頁，頁眉上她寫著周雲兩個字。
周雲是去年十二月來的，宋同宜見到她的時候她正無視今日預約已滿的提醒在小昭麵前拍下一摞百元大鈔要求今天為她多加一個鍾點。她的妝容一絲不苟，穿著香奈兒套裝，很有設計感，高跟鞋上是大大的雙clogo。被寵壞的有錢人，這是宋同宜對她的第一印象。宋同宜一個鍾點的費用是一千塊，但對大部分來這裏谘詢的人來說並不昂貴。很多有錢人都有各種各樣的心理問題，並且很多問題都很難用賺更多錢來解決，他們的問題更多的時候出現在需求層次的較高層級，他們往往期待更多的尊重、友情、愛情和自我實現。沒有錢的時候期待有很多錢，有了很多錢之後期待有很多愛，人類不外如是。宋同宜猜測周小姐的問題是愛情。還很迫切。
最後周小姐開價開到四千塊一小時，宋同宜爽快的讓小昭今天為周小姐多安排一個來訪預約，她每天一般給自己安排四個鍾點用於麵談，偶爾會增加一個鍾點，其他時間要用來整理和分析個案，確定下次談話的方向，還要和自己的督導師麵談。但有錢不賺這事兒，宋同宜幹不出來，房租、網絡、保潔、人工，哪樣不花錢。
“周小姐，你好。可以說說你為什麼來這兒嗎？”
“我忘不了我的前男友，但我們分手很久了。”
“這對你造成困擾了嗎？”
“困擾也談不上，可我每一天都止不住地想他。想和他重新在一起。”
“你希望我們在治療中談論你和你前男友的關係嗎？”
“是的。”
“你為什麼忘不了你的前男友呢？”
“他對我很好。”
“可以具體說說嗎？”
“說來話長。”
“我在聽。”
“我們是大學時候認識的，我們同班，他很少和人說話，追我的人很多，但他幾乎是對我視而不見。是我先追的他，追了兩年，什麼招數都用上了，他一直無視我，後來大三的那個聖誕節，他帶著一個蘋果來找我，說要和我談戀愛，然後我們就開始戀愛。他對我真的很好，從來沒對我生過氣，那時候我想要一個徠卡限量款，我知道他沒錢，就是隨口說說而已，結果他把自己做的網站賣了給我買了那個相機，別的男人追我，有一百塊最多可以給我十塊，而他幾乎能把全部的一百塊都給我。”
“他真的對我很好，無論我多任性，他總是能包容我，幫我做大作業，給我拍照，最後還把留學名額讓給我，當時我也不是出不了國，我家不缺錢，我隻是想考驗他是不是真的愛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那麼沒有安全感，明明他那麼愛我。”
……
“是我主動先吻他的，他回吻我的時候小心翼翼。”
……
“我第一次做飯差點燒掉房子，後來他再也沒讓我做過飯。”
……
“宋老師，你說，他對我那麼好，怎麼能忘掉我呢？”
……
宋同宜按下暫停鍵，這段來訪錄音她已經聽過六遍，每一次都不敢聽完，有時候是在他和她第一個聖誕節就停下，有時候是在他讓出留學名額時停下，有時候是在他送她徠卡相機時停下，有時候是在他雪天背著她回家時停下。其實暫不暫停也沒什麼緊要，那些他和她的故事在聽過第一次之後就已經深深印在宋同宜的腦海，忘也忘不掉，無人的時候這些片段就會跑出來提醒她，提醒她那個男人其實是愛過別人的。
周雲第三次來谘詢時正好是聖誕節，宋同宜就是那一天意識到她前男友是誰，周雲在她麵前拿出他們兩人的照片時，她還是有點震驚，那張照片有點過曝，可是照片上的兩個人青春無敵，女孩正在往男孩臉上抹奶油，男孩子戴著眼鏡，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是誰在過生日呢？是用那台徠卡照的嗎？是那天結束後他在北方的初雪裏背她回家嗎？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像個偷窺狂，她瘋狂地想要知道她看不見他的四年裏他都做了什麼事、愛過什麼人，但又本能地抗拒那些他們的甜蜜愛情細節。不過也就是一瞬而已。
還是道德占了上風，第三次谘詢結束時，宋同宜微笑著告訴周雲，出於心理谘詢的相關倫理原則，她不能再給她做谘詢了。
“為什麼呢？”周雲靠在沙發裏翹起二郎腿，笑著問。
“我想我們都知道原因。剩下的錢我的助理會退給你。”宋同宜也微笑著。
周雲揚起下巴，“我覺得宋老師你一定可以理解我的吧，男人嘛，有時候就是會為了賭氣做一些幼稚的事情，他那時候不願意接受我爸的好意也不過是年輕氣盛，無論他後來娶了誰，無非都是為了向我證明他可以過的很好。我隻需要出現在他麵前，然後等他回來。”
“很抱歉，我不能給出你任何具體的建議。心理谘詢，從來都是幫助來訪者自己救自己。”宋同宜合上筆記本，向周雲推了推那張放在桌子上的照片。
周雲身子往前傾了傾，單手支著下巴，大紅色的指甲油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在愛情麵前，你覺得道德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