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的鋼琴很有西洋人的特點,笨重、機械、冷漠,演奏時憑的是鋼琴師的技巧,不像中國傳統樂器,要的是演奏者的情懷。擲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滿麵春風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如果鍾子期碰到俞伯牙彈鋼琴(事實上也不可能,彈鋼琴需要專門的琴房,鍾子期就是個砍柴的樵夫),斷然說不出“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此類的話語。
鋼琴要按照曲譜演奏,要的是指法精確,一絲不苟,就算是演奏者再專業,也隻能做到,把別人譜好的曲子,盡量完美無缺的一次次複製給聽眾。永遠體會不到中國古琴彈奏者隨心所欲,高山流水覓知音的情懷。
石英從前留學時學習過演奏鋼琴,但這些年來疏於練習,指法略顯生澀,一曲高昂的《英雄交響曲》被他演奏得不忍卒聽。好在除了少數幾個人,別人也聽不懂這洋玩意兒到底要表達什麼。一曲終了,礙於麵子,周圍的掌聲雷動,石英頗有自知之明,彈奏完這一曲後,無論別人怎樣勸慰,他再也不可能向鋼琴鍵上的曲譜多看一眼。
說實話,練功房中的大多數人對演奏鋼琴並不感興趣,在他們眼中,二胡、雲板,彈奏出來的聲調更能找到共鳴。但今天最讓他們興奮的,是練功房裏鋪就的紅地毯,無論誰走上去,都有翻幾個跟頭的衝動。
鐵觀音當仁不讓,把渾身上下收拾的緊身利落,從練功房的一角開始,一串小跟頭翻的既高又飄,大家的熱情馬上變得高長起來,情不自禁的隨著候七大聲數道:“二十七,二十八……”。數到三十二的時侯,鐵觀音高高躍起,然後一字馬,穩穩的落在地上。她收獲的掌聲未必比石英更熱烈,但絕對更真誠。
荀慧生有些激動,他根本沒有想到,這個看上去有些瘋瘋癲癲的姑娘,舞台上的基本功竟然如此紮實。萬事開頭難,既然鐵觀音開了先河,姚金霞就迫不及待的跳出來,她雖然在戲台上的表演經驗沒有鐵觀音豐富,但她的啟蒙師傅“紅牡丹”是荀慧生的師妹,名家典範,不同凡響,所以當她翻完一串跟頭,也贏得了熱烈的掌聲。
荀慧生更是喜上眉梢,笑著道:“霞兒,你下次翻完筋鬥,用左手抓住左腳尖,右手舉火燒天式,然後一字馬落下,會顯得更幹淨利索”。
姚金霞笑道:“多謝師傅指點”。
原來荀慧生的藝名“白牡丹”,和師妹“紅牡丹”青梅竹馬,後來荀慧生一舉成名,師妹“紅牡丹”竟不知所蹤,一別二十餘年,直到見了姚金霞,荀慧生才知道那個思之念之,寢食難忘的師妹屍骨早寒,為此荀慧生懊悔不已。姚金霞跟隨師傅“紅牡丹”學藝,還沒有出師,師傅就死在日本人的槍口下,荀慧生憐惜師妹早夭,愛屋及烏,破例把姚金霞收至門下,做了他的關門弟子。
能得到當時名動天下的四大名旦荀慧生的青睞,姚金霞求之不得,也沒和別人商量,就請候七做了引薦人,成為荀慧生的記名弟子,以後待良辰,擇吉日,在舉行拜師儀式。能夠玉成這件事,候七功不可沒,她也被姚金霞請出來,荀慧生先對她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後周圍的人便一起起哄,要求七小姐也露上一手,給大家開開眼界。這太有些強人所難了,候七博古通今,文采斐然,但其他方麵非她所長,大家也都知道七小姐的底細,今天就是故意要看她出洋相。
候七的腦瓜兒靈便,一眼就看出大家圖謀不軌,這樣的陷阱對七小姐有些太小兒科了,她幹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道:“你們知道上海灘最大的角兒,唱一台戲出場費多少錢嗎”?
荀慧生的一個徒弟道:“頭些年梅蘭芳先生在大世界戲院演出《霸王別姬》,出場費3000大洋,一般的不是角兒的戲子上台,最多兩塊大洋就能打發了”。
候七道:“你們有件事聽說過沒有,當年在北平,有人出3萬大洋,讓我上台演出,我嫌錢少,直接拒絕了,你們現在想看我表演,計劃給我多少出場費”?
候七掌管著這幫人的財政大權,得罪她就等於得罪了財神爺,所以候七開口談出場費,剛才起哄的人就噤若寒蟬了。
荀慧生有一個徒弟,見馬鈺文文靜靜,美若天仙,哪個少年不鍾情,一顆心全係在馬鈺身上,她舉手投足間,都讓這個魯莽的家夥心動不已,此刻他意亂情迷,竟鼓足勇氣站出來,指著馬鈺道:“讓這位小姐上台演出一場要多少錢”?
馬鈺聞言臉色一變,剛想搭話,卻瞥見孫瑞良怒目圓睜,如果不是宋春茂和花六郎把他按住,孫瑞良早就跳出來,和不識相的登徒子決鬥了。
馬鈺不想因小失大,破壞了練功房裏的一團和氣,臉上強擠出一絲笑容,淡淡的道:“我不是科班出身,也沒有上台演出的機會,但今天既然話說到這裏了,我就當眾獻醜,如果演砸了,希望大家不要見笑”。然後邁步走到場地中間,也沒見她做什麼準備,身子躍起,非常輕盈的兩個空手後空翻,穩穩落地,然後頭也不回的走到孫瑞良身邊,握住他的手,輕聲的道:“九郎,聽我的話,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