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麵塵灰的爐夫抱起一個大紙箱子,裏麵咋一眼看到,全是白花花的文件信封。
“住手,不準燒——”
織田亞夫大喝一聲。
可爐夫一下將東西倒進洶洶火爐中,動作幹脆利落得讓所有人心跳停窒。
“混帳東西,誰讓你燒的。滾開——”
一腳踢開爐夫,男人竟然陡手去火中撈信,甚至還打開爐匣,裏麵正在燃燒的東西全滾落出來。
“亞夫,別這樣,不就是幾封信。”
“滾開——”
“亞夫,你瘋了!”東堂雅矢大叫。
“殿下,您的手受傷了,夫人會心疼的啊!”高橋驚呼。
兩人合力拉住男人,卻被男人揚臂一震,雙雙掀倒在地。
在場的所有士兵軍官都被男人著魔似的舉動,驚呆了。
話說這裏多數人都不知道,男人來北平後的舉止行為,一直都是優雅有餘,尊貴無匹,從未有這般失態。
眾人不禁紛紛奇怪,到底是什麼重要的東西,能引得男人這般瘋狂無際地直接用肉手刨火堆?!
勤務兵衝來後,看著這情景嚇得直哆嗦,直覺自己命不久矣,眼神閃躲間突然大瞠,定在那一大堆等待被燒的雜物前,一個正蹲在那裏,也因為這一切嚇得發呆的粗使小廝。
那小廝手上,正拿著一封裝幀精美的信封。
其腳下,放著一簍子,裏麵收揀了不少從信封上摘下來的金箔帖,漂亮緞帶等配飾,顯然是在做“廢物回收”。
而在他身前,也放著一個大紙箱,紙箱裏端端地整理放著一撂撂的漂亮信件。
正是勤務兵早上搬來這裏要讓燒掉的。
在受重懲,或者受死的選擇前,勤務兵不敢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一聲大叫,終於結束了這場大烏龍。
……
“亞夫,我說你腦子是不是被門夾了?!”
“閉嘴,要包就快包!”
“你這家夥,受傷的可是你啊!要是再晚點處理,咱東晁帝國最完美無缺、如日月般光輝的光蛋親王殿下,就沒……唔!你——”
周麗儂端著上好的燙傷藥奔來,隔窗便聽到東堂雅矢的嘮叨聲,還有那位俊美如天神般的男人低沉迷人的聲音,心頭沒由來的一跳。
本來,依男人的習慣,工作時是不許她來打擾的,兩人隻在夜裏相好。可今兒聽說他進焚化爐搶救重要文件受了傷,實在心疼擔憂,才大膽跑來。
她猶豫了一下,終於大著膽子走向大門。
“站住,親王有令,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這門衛都是織田亞夫的親兵,不是大院外那些早識得她身份、容易被收買的兵。
她立即拿出銀錢,便遭到了如同當年林少穆一樣的下場,銀錢和藥物都被打落在地,被威脅再不走就要沒命。
她藹聲相求,便引來了高橋誠一。高橋臉上閃過為難和尷尬,甚至還有一抹不常見的不舍。
但不管怎樣,高橋是不可能讓這女人在這時候闖進去的,否則,必遭大禍。
他隻能勸她離開,幫她拾了東西,將她送出大院兒。
“高橋上校,我不進去了,能不能請您幫我把這些藥,都送給親王殿下?求求您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親王殿下他應該不會拒絕的。”
“這,好吧!不過,以後你千萬別到這裏來。要是讓殿下知道,他會非常不高興。”
周麗儂應了是,心下卻怎麼也無法理解,忍了又忍,又奔回追問。
高橋心下不忍,終於說出,“殿下已經訂婚了。”
周麗儂身子一晃,卻又咬牙忍住了,“這,這沒關係。嗬,像他這麼優秀的男人,三妻四妾是尋常事兒。我家也一樣,我,我並不是爹爹嫡出的女兒。”
所以,才會毫無顧及地將她扔到這豺狼虎豹般的男人軍營裏來,自生自滅。
高橋多少知道亞國這方的習俗,心下更不忍。
勸說,“周姑娘,隻要你不僭越,事後自會否極泰來。”
周麗儂默了一默,點點頭,“謝謝您,高橋上校,您是好人。”她福了一福身,轉身離去。
便沒看見高橋眼底顫動的波光,久久無法平息。
……
這一日,親王殿下竟然難得放了一天假,沒有處理任何公文,更沒跟將官們開作戰會議,而是門房緊閉,直至深夜。
寬大的黑檀木大桌上,排放著一封封被拆開的信件,漂亮雅致的信紙,同那些被裝幀得精美的求愛信不同,信封上拚帖的幹花,信紙上手繪的美麗花紋,都顯示出寄信者樸素而浪漫的情懷。
——亞夫,你一定很忙,對不對?俄國的紅毛鬼是不是很難對付呢?人家都寫了七封信了,你至少也該回一封吧?咱們亞國人說,事不過三,你都過了兩倍多一封了。
看日期,那時他白日巡視整個北平城,堪察城市的防衛工事。夜裏,挑燈設計更穩妥的防哨排布,幾乎忙得沒空沾枕頭。
——亞夫,我要替小叔討伐你!
你這個笨蛋,都不通知人家一聲就跑掉了。
人家專門讓娘帶來的照相機,想給小叔拍張全家幅來著,小叔去了美國才好睹物思人,寥解思兒之苦啊,你竟然就跑掉了!
哼,你真是大不孝!
還有,我要為自己討伐你這個不稱職的未婚夫。
說了要互相信任的,你就怕我不開心,才不告訴人家的,對不對?你就這麼看不起我嗎?!人家就那麼脆弱,連這點兒小事都傷不起,那未來還怎麼做堂堂大元帥親王殿下的妻子。
哼,你這是大不敬!
虧心了吧?
夜裏做夢別太想我哦!
信裏夾上了好幾張照片,有跟軒轅清華的和照,有獨照,還有軒轅家的全家幅一張。照片背後都寫上了日期,還有小女人快樂而感性的寄語。
第一封信,那時候他正坐在飛往北平的直升機上,翻閱最新的北平情報,思考行事策略。
而接下來的幾封信,他的確忙得馬不停蹄,隻要躺下休息時,想著她入睡。大概真是太累了,夜裏根本沒空做夢,醒來後又是一堆虛與偽蛇的應酬。
北平的情勢,比他想像的還要糟糕。
龍村冶也的軍事治理下,表麵看風平浪靜,其實暗潮洶湧。
內有傀儡皇朝的老臣派阻撓他們的同化政策,外有國民政府、黑河軍閥虎視眈眈,而治下軍隊裏的不良風氣也在長久的養尊處優下,驕奢淫侈,漏習頻出。
短短四年,就累積了這麼多問題,並非一朝一夕可以解決。
他也不能像在國內對待本國人一樣,大刀闊斧。畢竟,兩國文化底蘊不同,必須因地製夷。
——亞夫,你再不回信,我就絕筆啦!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這是全家人的不滿。就算你沒空理我,難道你一點兒也不擔心小叔的病情嗎?
事實上,軒轅清華的病情監護情況,是由他親自下令,定期寄送而來,帖有特殊標誌,沒有被新上任的勤務兵給遺漏掉。
所以,比起輕悠天天陪護在側,或許他比她更了解父親的情況。
隨信附上好幾張軒轅清華的照片,照片後麵還故意寫上了這樣的話:就不讓你看我現在過得有多麼滋潤快樂,美麗大方。哼哼!誰讓你不回信!壞蛋亞夫。
——織田亞夫,你滾蛋!我告訴你,這是最後一封信,你要是再不回,我就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一百萬次方)絕筆啦!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想人家,虧人家還天天想你,一直練習做好吃的櫻花糕,還有給你準備新年禮物。
哼,你就一點兒不想人家。
亞夫是個大笨蛋!
這第十封信裏,有不少照片,除去軒轅清華的,還有小女人故意做鬼臉的。
他不得不佩服她又提升不少的照像技巧,竟然能把自己拍得這樣生動有趣兒,仿佛躍然紙上,比起他留給她的那副自畫相,真實多了。
看完所有信,他掩卷輕笑。
被熏得香噴噴的信紙裏,那一字一句,都深深燙帖於心,在這寒冷貧瘠的北方天下,就像在心口煨了一盅小暖爐一樣,舒服得讓人歎息,連日來的焦躁疲憊,都消失怠盡。
沒有什麼比心愛的女人,送來的支言片語更讓男人感懷滿足。
他立即磨墨,棄鋼筆,而就毛筆,給她回了信。
當然,光是一封信,恐怕還不成。
小女人現在怨氣十足,要是誠意不壘足了,那就是沒敬意,不夠想念,心裏沒她,失去信任感。
問題很嚴重,很緊急,很重要,必須第一個解決。
天一亮,高橋便接到一個與眾不同的任務。
“拍照?就在這裏拍?”
男人看了看那一疊照片,搖了搖頭。
於是,接下來一日,親王殿下竟然又休假。
而這天休假隻做了一件事,就是在匿大的紫禁城裏,拍下了不少照片。除去幾張親身照,餘下的帶上了傀儡皇帝身邊的總管大太監,來了個紫禁城一日遊,將一些重點具有遊覽潛力的景物拍了下來,並在照片後一一備注其相關典故。
可以想見,小女人收到這份獨特的禮物,會多麼高興。
因為就整個亞國來說,她可是第一個獲得前皇朝皇宮觀光照片的亞國人。比起以後的那些到此一遊的驢友們可早上了整整一個世紀呢!
為此,忠誠的總管大太監抱著他可憐的傀儡主子,痛哭流啼地說,東洋鬼子把他們老祖宗的精氣神兒都給懾沒了。
這還是在照相機發明了近一個世紀後,還有人如此愚昧無知,不得不讓人唏噓。
亞夫的回信在寄走前,還下了個特別命令。
“讓南雲衛按時間送信,不可早,亦不可晚。”
“是。”
高橋誠一拿著一撂信離開,心裏不禁歎息:親王殿下也挺浪漫的,居然想出這麼個古怪有趣的送信法兒。
出得庭院來時,一個人影突然衝上前,信從公文包裏掉出了一封。
那人急忙幫他揀了起來,目光也迅速抄過了信封上的幾個字。
“高橋上校,您要出去辦事兒嗎?這些信是殿下的?”
高橋立即將信收進公文包裏,謹慎地說是有急務,信不是親王殿下的,問周麗儂的來意。
周麗儂仍是來送燒傷藥的,可惜織田亞夫根本不需要她的任何東西,所有的藥都被收在了高橋的屋裏。
她悻悻然離開,心下卻默默念著從信封上看到的幾個遒勁有力的字:輕悠吾妻,親啟。
捏得發皺的絲帕,落地而不自知。
……
亞夫並不知,那個時候的輕悠,除了埋怨他不回信的小小煩惱,真正最煩惱的還是向北皇似是故意為難的那些翻譯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