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在布滿屍首的大道上,偶有三兩傷殘兵,相扶相攜而行,身後黑鴉呱鳴,陰綠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這一片殘酷殺場。
一輛墨綠色的迷彩超越野戰車飛馳而來,刮起一條長長的尾塵,幾乎掩去天邊糜糜血色。
車上的男人手執方向盤,在他眼裏仿佛什麼都不留,直盯著前方路的盡頭,腳將油門死死踩到底。
當他駛過一站哨所時,根本不停車,更不用說出具什麼身份證明就直接衝了過去,搞得哨所的士兵一個個都神情緊張大放槍炮。要不是隨後趕到的警衛們及時喝止,恐怕還會釀出意外人禍。
“啊?那,那是元帥大人的車駕?這前麵打贏了嗎?怎麼元帥大人突然回營來了?”
“這不是你們該關心的機密。立即給前麵的哨所發信號,讓他們不要誤傷了元帥。”
織田亞夫以非人類般的速度,一路暢通無阻地衝回了營地,在眾人驚詫不矣的目光中,衝回了自己的大帳,掀簾子入內帳,又急又怕地叫出女人名字。
“寶寶!”
見到女人正半靠在行軍床上,一口一口喝著十郎喂的小米粥。
帳內的煤油燈打在她略顯蒼白的小臉上,看起來似乎並沒有他想像中的情況糟糕,他著實鬆了口氣。
“亞夫,你怎麼回來了?仗打完了嗎?”
然而,女人一開口,那嘶啞的嗓音,毫無力氣,細弱得若不用力聽都有些聽不清楚的情況,讓他剛放下的心又落了下去。
他褪下一身灰塵仆仆,坐上床將她攬在懷裏,急問,“怎麼回事兒?怎麼突然會吐得這麼厲害?是誰負責夫人的飲食,把人給我帶來?”
輕悠想要解釋,無奈剛開口沒說清幾個字,就又是一陣胃翻腸攪,吐在了男人身上。
男人登時怒氣大漲,喝斥一幹伺候的人,吼得眾人都抬不起頭,醫生們全哆嗦著不敢吭半聲兒。
十郎成了唯一一正常答話的,“元帥,醫生都說夫人是妊娠反應,雖有些嚴重,但隻要能盡量吃下東西,就會慢慢好起來。”
織田亞夫氣是不打一處來,看著剛剛吐掉的東西,大罵,“什麼叫能盡量吃下東西,剛才她才吃了幾口,這就全吐掉了!該死的,你們到底有沒有用腦子看病,如果沒有的話,拉出去給我通通砍了,換一批新的來!”
這一句話,嚇得咚咚咚地跪了滿屋子人,救饒聲不斷。
輕悠在心裏無奈地一歎,心說,這男人太緊張過度了。
喘了幾口氣,好不容易能續上一句話來,“亞夫,我沒事兒,其實,我吃了大夫的藥……已經吐得,沒那麼厲害了。真的啦……你別這樣,人家好怕,好想吐哦……”
亞夫當即表情一凝。
眾人清楚地看到男人僵便地,一點一點地,將剛剛還凶神惡煞的表情,轉柔轉輕,化為一灘春水樣兒。
小心翼翼問,“寶寶,真的好點兒了?你的臉色這麼差,還在冒冷汗。”
出門前見她還是紅潤潤的一個小人兒,現在竟然白慘慘,明顯縮小了似的,怎麼不揪他的心,他恨不能這些苦痛都由自己來受,真不想她再吃一點點苦了。
輕悠強牽起一絲笑,壓下了胸口的沸意,小臉蹭進他的頸窩兒,撒嬌著說,“真的有好一點點嘛,你回來了,我覺得更好點兒了,亞夫……”
小東西軟軟地賴在他懷裏,牽著他的手,輕輕蓋上了小肚腩,說什麼爸爸教育一下小小寶,寶媽就不難受了。
亞夫瞧著妻子受苦,心下開始不怎麼期待這孩子了,口氣有些怨懟,“這臭小子才三個月就這樣折騰人,還不若不要了好。以後還不知道要怎麼鬧騰!”
輕悠不樂意了,“小寶還小呢,怎麼能怪它呀!以後小寶就懂了,就會疼媽媽了,對不對,小小寶兒?你瞧爸爸多小氣呀,羞羞臉,小氣鬼。”
女人一邊煞有介事地跟孩子說話,一邊耍寶兒,弄得帳子裏本來還很凝重的氣氛立即好了起來。有年輕的醫女聽了,還仍不住噗嗤出聲來。
十郎見狀,才從旁又解釋說明一番。
等到警衛員把嚇得差點尿褲子的廚子押來,輕悠又幫著說了兩句好話。
一幹人等再三拿腦子親人做保,絕對細心照料元帥夫人,才終於逃過一劫。
等到眾人一走,輕悠才心疼地正色說道,“亞夫,前線那麼緊張,你怎麼跑回來了?其實,我這都是正常反應,沒什麼大礙的啦!之前我也聽五姐說過,有的人情況特殊,孕吐來得晚一些,過幾日就好了。”
亞夫看著女人藹聲相勸的模樣,心裏軟成一片,卻又說不出的後怕。他將人抱進懷裏,隻說,“沒關係,戰事很快就結束了。不管輸贏,都有扳回來的一日。但是我的寶寶,隻有一個。”
她還想說什麼,他的懷抱變得緊窒微顫,感覺到他真實的不安,她伸手摟著他的脖子,沒有再說什麼話。
這一刻,將進帳的人,又悄悄退了出去。
“亞夫,我沒事兒了,你快回前線去吧!現在兩軍交戰,你做為一軍統率,這樣跑回來,影響不好吧?”
“沒事兒,我即是一軍統率,難道連這點自由權利都沒有。”
“可是……”
“乖,再吃點東西。我陪你睡會兒……”
他端起十郎重新備好的清粥,喂她一口一口吃下。
其實,她心裏很高興有他相陪,在如此難受無助的情況下,他的強大和自信無形中就讓她特別安心,比起任何藥物都靈驗。
可是,她又隱隱擔心。
吃了亞夫喂的飯和藥後,輕悠很快睡著了。
卻不知在此之間,前方發來數封電報催促織田亞夫回前線督戰,都被亞夫壓下了。
半夜時,輕悠突然被一聲炮響震醒,剛虛開條眼縫兒,就聽到男人說了句“寶寶,別怕”,身子就被男人用毯了緊緊裹住,抱著往軍帳外跑。
那時,天上傳來她熟悉的哨鳴聲,那是戰鬥機疾速劃過空氣時,發出的震響,同時還伴著轟隆隆的爆炸聲,由遠而近襲來。
“少主,快逃。”
“保住元帥,夫人!”
“少主小心——”
從毯子的一點點小小的縫隙朝外望,她看到遠近高低都是一片火花,同當初的空襲一樣,人聲嘶吼,硝土橫飛,火光衝天。
他抱著她在人群中奔跑,衝過硝煙,越過彈火,一頭撲進了營地外挖好的戰壕裏,還沒及埋下身子,奪奪奪的機響聲從頭頂掠過。
她再也抑不住驚嚇,大叫,“亞夫——”
身子就被他牢牢撲壓在泥溝裏,動彈不得,黑壓壓一片,什麼也看不到。
可是那些可怕的爆炸聲,轟鳴聲,槍聲,更刺耳,炮彈在遠近不同點落下時,造成的震動,在全身躺在土壕溝裏時,感覺特別明顯,仿佛整個魂兒都要被篩出肉體了。
突然,她的鼻端聞到濃重的血腥味兒,嚇得她急扭了扭身子。
帶著泣聲喚著身上的男人,“亞夫,亞夫,你怎麼了?你是不是受傷了?亞夫,亞夫,你回答我一聲?亞夫,求求你,亞夫……”
曾經,在空軍學院遭襲時,她想著一定要回去見到他,她沒哭;曾經,在華中孤軍奮戰,不被周人理解時,她也想著要回到他身邊,她沒哭。
可是,親見他受傷,流血,她才知“失去”二字,是那麼重,她連想都不敢想,這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亞夫,亞夫,你不要走,嗚嗚……我怕,寶寶怕,你回答我一聲啊……”
然而,任她哭得嘶天扯地,用全身心保護著她的男人,也一動沒動。
……
那時,天空中掠過的數架國民政府的戰鬥機。
執行此次空襲任務的正是由周中尉帶隊,素秦和宋美晴等人,都在隊員之列。
終於在指定地點將炸彈投完,戰鬥機隊又狂掃了地麵半個小時,前方總指揮衛將軍發出了回航命令。
宋美睛看著掠過的一片焦土,悄悄撥通了秦素的通訊頻道,“師姐,你,有沒看到輕悠啊?”
秦素默然。
宋美晴卻是向來忍不住的情感小妞兒,口氣擔憂又有些惋惜,“剛才我做地麵掃射的時候,避開了幾個像元帥帳的帳蓬。不過……”
秦素突然出聲打斷,“小晴,別胡說。我們在執行重要軍事任務,圓滿完成任務才是軍人的天職。”
不想她這話一落,周中尉的頻道悄悄插了進來,“我說,小晴,你真看準了,那是元帥的大帳?我聽說那個魔鬼元帥狡猾得很,越是像的帳子或許越不像是呢!怎麼辦?我怕我剛才掃的那一排兵帳裏,會不會有藏著他們啊?”
宋美晴受到師兄的鼓勵,更激動了,“師兄,你不會那麼準吧?剛才給老師報數的時候,你說你打的敵機最多,掃的鬼子最多啊!你要把輕悠掃到,師傅他……”
秦素氣得大叫,“夠了,你們倆適可而止一點好不好。”
周中尉卻訕訕笑道,“我的素素大神,明明就擔心害怕舍不得,何必裝呢!得,之前出發時,你就沒聽出師傅的口氣來?!”
秦素噎了一把似的,最終歎息一聲,“我,好像有看到一個男人抱著什麼,跳溝裏了。我想,大概……他們會沒事兒吧!那丫頭,向來福大命大,之前就開過一艘運輸機,也能把鬼子打下來……”
“是呀!咱們這小師妹,可是天神級別的!”
“切,師兄,之前誰大言不慚說自己是天神級。不要臉,咱們師傅才是神級的好不好哇!”
“總之,隻要她能好好活著,我想咱們總有一天能再見麵的!”
“對,肯定能再見。”
“所以,我們大家都要好好活著啊!”
秦素朝窗外並行的戰友,做了一個加油的動作。
周中尉和宋美晴,都同時朝她微笑,一起舉起了手臂。
三駕戰鬥機並行掠過茫茫夜空,心裏留下了對好友的祝福。
也許別人會覺得,他們這樣就是立場不堅定,革命意誌有漏洞的表現。可那又如何,在這個戰爭年代,沒有誰一定就是絕對的正義,你死我活之間,唯願自己重視、深愛的人們,能夠平平安安。
……
“救命啊,誰來救救我們!十郎,十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