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滿十三歲。
做為伊賀派最年輕的忍者,他被長老授予“上忍”之名,為父親爭得了夢想多年的最高榮譽。
他記得,那一年的除夕夜,家鄉的雪也像今夜一樣,密細如織,紛紛揚揚。
他穿著十三年來最漂亮的新裳,腳踏木屐,雙手抱胸,看著一群同齡孩子在街頭放煙火,在他已經擁有地位和財富的這一刻,卻再沒有了那種童稚的渴望和期待。
隻是看著,莫名地覺得,成功的感覺遠沒有他想像的,來得那麼令他興奮滿足。
隻是有一種,終於卸下父親重重期待的包襖,鬆口氣的感覺。
就在他稍稍走神兒時,突然從身後竄過一抹嬌小的身影,撞了他腰側一下,像耗子似地茲溜一下跑掉,破爛的衣袖下露出他隨身的錢袋。
真沒想到,竟然還有人敢從自己身上偷東西。
他目光一凝,揚手甩出兩枚三齒釘,將那小耗子釘在了木柵欄上。
他信步踏出,準備一如既往地收拾勝局。
哪料接下來的一幕,教他一生難忘。
小耗子被突然的阻力,加上滑雪,摔了個狗啃泥。可“他”絲毫沒有驚訝,伸手就將阻力點狠狠一撕,嘶啦一聲扯碎了布衣,又爬又踢地從地上蹦起來就繼續往前跑。
他著實一驚。
對小耗子迅速做出判斷,利落下手解決問題的果斷和決絕,印象深刻。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就有了管嫌事兒的好奇心。
這是他長那麼大第一次,也可說是唯一一次。
在想前,他已經出手。
奪奪奪,一連三枚三齒釘,再次將小耗子釘在了柵欄上,這一次,三個不同方位,要掙紮出來可得費點兒力氣了。
當他走上前,小耗子竟然已經掙紮出兩枚釘子,正回頭撥第三枚時,被他一腳踩住。
“他”抬頭時,他沒看清臉,卻被那霍然迸出的兩道極亮的光芒怔住。
“八哥——”東晁話“混蛋”。
小耗子大罵一聲,就揮舞著剛剛撥下的三齒釘朝他攻擊。
就地取材,攻其不備,反敗為勝?!
他心底不由揚起一絲讚許,但下手並沒留情,一腳踢掉了小耗子手上的三齒釘,還聽到那腕骨被自己踢得脫臼的哢嚓聲。
“八哥——”
小耗子麵目更為猙獰,就像被踩了地盤的野狗,小身子一躬就狠狠朝他撞了上來,那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兒,沒有章法。
他左躲,右閃,輕巧避開。
看著那痛苦不甘又憤恨的表情,卻有微微失神。
然後,他看到了“他”穿著一件破爛得不行的羊毛披風,披風下,手腳踝露在外,已經生滿凍瘡,膿疤遍布,難見新膚,僅有一件不合身的花衣裹身,卻早已經辨不出原色。
一張小臉髒汙不堪,根本辨不出原樣兒,隻有那雙眼,極亮,極銳,蓄滿了生存的渴望,和不容人欺辱的驕傲。
也許就是這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失神的他被小耗子狠狠撲倒在地,還挨了一拳頭。
“混蛋!”
他的脾氣也被激出,一躍而起,將小耗子反製於地,揚拳就要揍下去時,小耗子竟然“哇啦”一聲大哭起來。
一邊哭,還一邊用著不生不熟的東晁語罵著,“嗚嗚,你以大欺小,你欺負人,嗚嗚……救命啊,大男人欺負女孩子,不要臉不要臉,嗚嗚……欺負女孩子你算什麼東西,嗚嗚……欺負人,欺負人……”
這一哭三鬧三上吊,他立即從悍衛自己尊嚴打小偷兒的正義身份,一下淪落成了欺負小姑娘的無恥惡徒。
真是他平生第一次遭遇如此狡詐卑鄙的小鬼刺激,一怒之下,他轟開人群,將她帶回了家,決定要好好教訓懲戒一番。
那一年,她才八歲。
十年後的今天,他才知道,原來她在七歲被惡仆拐賣到東晁,送進了歌舞伎町,因不聽管教屢屢被責打欺辱,最終傷了一個小廝逃了出來,四處流浪,吃盡苦頭,受盡欺淩。直到遇到他,才結束了她悲慘的流亡生活。
……
“欣怡,好了嗎?需不需要媽媽幫你瞧瞧,大家可等急了。你要再不出來,爸爸可要砸門啦!”
“爸,媽,等等啦,我馬上就好。”
透過覆雪的葉隙,他看到房門打開,一道窈窕纖麗的身影從裏麵走了出來。
她柔美俏麗的側臉一晃而過,蓬鬆柔軟的卷卷長發在柔和的燈光下,流動著水一樣的光澤,她穿著一件同樣蓬鬆粉嫩的公主裙,細細的腰身紮著漂亮的緞帶,隨著她的走動,輕輕漾動著美麗的大蓬蓬,隻是一個背影,已經讓人難忘。
雖然隔得老遠,他仿佛也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玫瑰馨香,迷人不矣。
當那抹纖麗的背影消失在窗口,他不得不重新調換地點,翻身下樹,偷摸到豪華大宅的另一端,對著高高的落地窗,重新掩藏在茂盛的樹冠後,透過窗口尋找她迷人的身影。
很快,他看到她從雪白的長梯上走下來,宛如公主一般,滿場掌聲響起,讚美聲不斷。
他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是他能想像,她必然是一如既往的驕傲自信。
縱使曾經身陷囹囫,誤入花街,依然不改她天生的傲氣。
縱使一度餐風露宿,被人欺淩,也無法摧折她求生的強烈欲望。
縱使闊別家人多年,也許會被人看不起,她也不會在那些鄙視的目光中低下半分頭顱。
——你叫十一,我就叫十。因為我年紀比你小,我就叫十郎。
——嘿嘿,現在我是十郎了。在排行上,十比十一大,你就是我的小弟了。
十郎,還是陳欣怡,你已經長大了,已經成為一個婷婷玉立的女孩。
“薑二公子,我們家欣怡就是在外受盡了苦頭,還是你大仁大度,能包容她。要是換了別的人,那可不得早被她嚇跑了。”
我想,你已經不需要我這個“小弟”的周護了吧!
其實,這裏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而不是寄人籬下,總是低人一等。
做公主,比做侍衛強太多了,不用死裏逃生,刀裏來火裏去,不用擔心小命朝不保夕。
這裏,比我那裏,真是好太多了。
我又有什麼資格要求你回來,幸好你沒答應我的求婚,幸好你把戒指都扔了,幸好……你現在笑得這麼開心,滿足,我就放心了。
十郎,新年快樂。
……
十郎好不容易溜回房間,放鬆在沙發上,感覺自己的臉都要被笑僵掉,束腰也要把自己給勒閉氣了。
這時候她再也不羨慕,當初輕悠結婚時穿的公主婚紗有多麼美了,她要再這樣下去一準被憋死。
她急忙跑到大鏡子前,想要給自己鬆綁,眼光卻一下落在了窗頭下,雪白的書桌上,一個突然多出來的禮盒,手僵住。
多年的訓練有速,她對自己所處的環境十分敏感,離開時記得很清楚,根本沒有這東西。
她衝到窗口,聞到了一股殘留的雪香。
雖然窗口幹淨得沒有一絲灰塵,好像跟離開時一樣,可是她還是嗅出了有人偷溜進來的痕跡。這不是薑少言那混蛋可以做到的神不知鬼不覺,隻有……
她打開木盒,這是曾十分熟悉的專屬於東晁的紅漆木盒,絕對上剩的樺木被反複刷上十三層漆紅漆,最終雕刻出來的。
木漆盒子裏,放著一套十分漂亮的珠花,這是東晁特有的新娘手飾,小小的銀製梳子上鑲著製作精美的八重櫻,垂落下細細的紅寶石鏈。
——以後我結婚,我要穿白色和服,戴比她們還漂亮的櫻花梳簪。
這是她在滿十三歲時,第一次來潮,心情惡劣到不行時,那個自稱是男人的大男孩抱著她跳到別人家的屋頂上,看傳統的東晁婚禮時,她發下的幼稚誓言。
沒想到,他一直記得!
“十一郎——”
她拿著珠花,衝出了房間,衝下樓,從一個伸出手的俊偉紳士麵前跑過,完全無視了所有驚訝的賓客,衝出大門,提著裙擺在空曠的大道上放聲疾呼。
“十一郎,我知道你來了,你出來,你出來啊!”
“你這個膽小鬼,你明明就來了,你為什麼不出來!”
“你給我送這種東西算什麼,我又不是你的新娘子,你給我收回去!”
“十一郎,你出來,你竟敢偷偷摸摸跑進淑女房間,你就不敢出來麵對我嗎?!”
“十一郎——”
紛紛揚揚的雪花,很快沾濕了她漂亮的卷發。
她踢掉了高跟鞋,在雪地裏跑來跑去,叫聲慢慢嘶啞,可是卻無一人應答。
那時,十郎躲在花籬後,身體僵硬如石,看著女孩光著腳丫子在雪地裏奔跑,仿佛初見時。
所有人都奇怪地擁到門口,陳家夫婦臉色不虞地追出來,要喚回女兒。
可惜他們所有人都拉不住她,被她輕輕一掙就鬆掉了。
眼看著十郎要衝出宅院大門時,一道高大的身影越過眾人,滿臉怒色地上前一把扣住十郎的手臂,就將人扛上肩頭,抓回了屋。
“放開,薑少言,你這個王八蛋土匪。我要去找十一郎,你憑什麼阻止我,你算什麼東西啊!混蛋,你放手!”
薑少言直接將人扔進了大床,俯身壓下,就讓十郎動彈不得,任她呲牙裂嘴地大罵掙紮,也一動不動地瞪著她。
“你現在叫陳欣怡,不叫十郎。那已經是過去式了,你還搞不明白嗎?!這裏有你的家人,你的血親,你的同胞,你還念著那個該死的東洋鬼子做什麼。”
“我就要念,偏要念!十一郎,十一郎,你快出來啊,救——”
她被他狠狠吻住,一舉攻到底,齧疼了唇齒,也躲不開他濃烈霸道的氣息。
他低嘶一聲,抹著血,抬起身。
“薑少言,你個臭流氓!”
“陳欣怡,你是我的女人!”
“我呸,就是全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屑做你這個大種馬的女人,惡心,滾開——”
十郎揚手就打,被薑少言一把摁住。
手上的珠花,一下打落在地,她心疼地低叫一聲,他的眼光卻更黯更沉。
“哼,你現在又想你的東洋鬼子了。他已經不要你了,不然怎麼連麵都不敢露,送個禮物連名字也不敢署,就跑掉了。很顯然,十郎小姐,你已經被東晁人徹底拋棄了。你現在是亞國的貴族小姐陳欣怡,而不是那個永遠站在主人身後像條狗似的影子侍衛。”
“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
“閉嘴,你什麼好好不學,竟跟軒轅輕悠學的什麼怪話。”
“我喜歡,我家夫人是全亞國最聰明最善良最了不起的女人。我家少主把你打得落花流水,一敗塗,唔……”
又是一頓唇齒纏綿,讓十郎又急又氣,心卻漸漸疼了。
十一郎真的不要她了麼?
薑少言碰到一頰的冰涼,驀然打住了侵略的動作。
門外又響起了陳家夫婦和兄妹的吆喝聲。
身下的女孩卻哭個不停,比他當初要了她的身子時哭得還要厲害。
“你……”
“混蛋,滾開——”
哪知他這一不留神兒,就被十郎踹下了大床,脫了身,衝向大門。
他氣得低吼一聲,心說不愧是忍者出身的妞兒,身體的柔韌性簡直讓人銷魂,他要真讓這尤物跑掉才是今生的遺憾。
在十郎拉開大門前,又被薑少言給逮了回來,壓在了大門邊上的置物櫃上。
“陳欣怡,我想你還沒搞明白現在的狀況。你的照片和身份已經公布於眾,你回不去了。”
十郎冷笑,“那又如何。我留在這裏的第一大目標,就是為了殺掉你這個無恥下流的大種馬!”
薑少言微微挑眉,“想殺我?”
十郎說,“殺了你,我就回夫人身邊。”
薑少言說,“你還沒夢醒?”
十郎冷笑,“我很清醒。”
薑少言擰眉不語,十郎的目光突然一放,揚手一揮迸出一道銳利銀光,薑少言仰身一讓,又被女人一腳踹開了。
這一次他沒得及擋住女人開門,陳家夫婦便衝了進來,臉色尷尬。
十郎一下撲進母親懷裏,大聲哭叫道,“媽,我不要跟這種馬在一起。他不要臉,他欺負女兒。他還是個有婦之夫,我就是死也不要當人家情婦!”
哐啷一聲,薑二少仿佛被一記重錘砸中,所有的麵子裏子都被女人當場給撕碎了。
旁邊還有其他賓客一聽,紛紛掩麵竊笑著離開了。
薑少言黑著臉,告辭離開。
不出三日,華南的各大報紙上便刊登出,薑二少正式宣布和有名無實的妻子離婚,成為名符其實的黃金單身漢。
……
元旦後,輕悠的肚子一下大得連走動都困難了,手腳都有輕微浮腫,雖說是正常的懷孕症狀,但亞夫卻很擔心。
不巧的是,這一日軒轅瑞德找到他說要回江陵。
亞夫臉色不虞,問,“爹,寶寶也許最遲在二月中旬左右就要生了,您和娘不能再等一等?”
軒轅瑞德搖頭,“應天府發生那麼大的事,我們也沒在家看著,現在也不知道情況怎麼樣了。隻是看電報報平安怎麼行,我放心不下啊。”
亞夫抿唇不語。
軒轅瑞德看著女婿的臉色,也知道這於情不合,可是近日不斷收到的華南消息,讓他心神不寧,夜難安寢。
如今是看到東晁的士兵和那些將軍們,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別扭矛盾得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