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晏這一病,侯府失了主心骨,來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阿言那時也小,不懂怎麼當家,下人們跑的跑,把府上值錢東西偷偷拿出去賣,他也追不回來,就眼睜睜看著旁人欺負他們,氣得直哭。

這兩年阿言漸漸大了,圓滑許多,懂得怎麼和京中這些看人下菜的狗東西們相處。盡管府上一落千丈,日漸拮據,他帶著僅剩的幾個下人省吃儉用,也沒短了謝晏吃喝穿用,將他好好地照顧過來了。

可是侯府再節儉,也畢竟不是尋常人家,各處打點也是一筆不小的花銷,而且謝晏平日還要吃藥,藥材金貴,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按規矩,勳爵都是有歲祿的,謝晏大小是個侯爵,歲祿應當不菲,足夠他們主仆幾人安安穩穩過日子。可事實上,平安候的歲祿已經好幾年沒發了……

阿言想找人理論,但四處碰壁。

府上的好東西這幾年被偷的被賣的差不多,剩下的都是禦賜之物,流到市麵上是要被問罪的,阿言以前壯著膽子賣過一次,但是黑市水太深,他沒有門路,還險些被仙人跳抓進大牢。

他要是被抓了,謝晏就沒人照顧,阿言想想就害怕,也不敢賣了,隻能陸陸續續當掉那些無足輕重的小玩意。

再這樣下去,謝晏就得跟他們下人一樣,一起吃幹飯就醃菜。

如此玉葉金柯的人物,阿言不舍得他吃這樣的苦。

而且飯食也就罷了,公子那些藥,卻是不能停的。

阿言打聽到今年元宵禦宴聲勢浩大,賓客眾多,都是著禮部看著弄,攝政王日理萬機,恐怕不會一一詳查。

他動了心思,抱了府裏一對霽紅釉掐金春瓶,和一件一根雜毛都沒有的雪狐裘,俱是價值千金的好東西,但因為是宮裏的物件,留在阿言手上也隻能擺著看,還不如送出去做人情,求爺爺告奶奶把謝晏的名字給塞進元宵禦宴的名單上去。

他也不求什麼,就希望攝政王能瞧見他們家小侯爺,念及年少時一起在禦書房讀書的舊情,說上兩句話。

裴鈞和謝晏的過節阿言也知曉一些,但裴鈞再怎麼陰鷙無常,總還是要麵子的吧,也不至於當眾打殺了謝晏,大不了,大不了讓他羞辱回來一點,總比大年節的吃冷飯要好些。

反正謝晏現在腦子裏一片混沌,連“羞辱”二字是什麼意思都不明白。

阿言想到這,咬了咬牙,拽著謝晏硬著頭皮走進設宴的千梅殿。

——說穿了,他們主仆兩個,是衝著要歲祿來的。

千梅殿且寬且闊,緊上頭是一方高台,正中央擺著一把明黃綢緞鋪就的大椅,是小皇帝禦座;左下首稍低一些,另陳設了一把黑檀木大椅,應當就是攝政王了。

阿言握著謝晏的手,盡量降低了存在感,默不作聲地找了自己的位子坐下,也很好找,緊後頭,門邊上,冷風呼呼地往裏灌,前麵烏泱泱一群人頭,遠遠的隻能瞥見攝政王的椅腳。

這也沒什麼可埋怨的,能進得這大殿,阿言已經知足了。

此時賓客已差不多到齊,麵前桌案上擺好了瓜果杯盞。

謝晏自中午那會兒就被阿言拽起來收拾打扮,光衣服就比量了三四套,這會兒早就餓了。他坐在那兒呆呆地看著桌上的東西,鼻尖聞到一股馥鬱香甜的味道,是從一隻鏤空圓木盒裏散發出來的,便伸手過去。

阿言到一旁與人說話,是那幫他打聽了消息的小太監,賠著笑臉,偷偷往小太監袖口裏塞錢。

一個沒看住,謝晏就拆了木盒,捏了盒子裏一粒棗泥色的丸子,往嘴裏放。

“……”一聲輕蔑的笑響起,“剛在外麵,就聽他們說謝晏來了,我還想是哪個謝晏……”

謝晏迷茫地扭頭看過去,是個寶藍色衣袍的男人,正倚在旁邊的桌上,斜撐著腦袋看他。謝晏不懂他為什麼要看自己,以為他也想吃,就把那木盒往他麵前推了推。

男人瞥了一眼,輕聲說:“這丸子你得用力點嚼,嚼得越碎越香甜,跟糖似的。”

謝晏信以為真,嘎嘣一口咬碎了嘴裏的香丸子,但是並不甜,很苦,於是皺起眉。

對方見他如此表情,像是看見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好一陣捧腹:“哈哈哈哈,你看他,果真是個傻子!”他身後簇擁著幾名年輕公子,各個兒是穿金戴銀的,也跟著一起笑起來。

謝晏不知道有什麼好笑,他低頭審視著這一盒“丸子糖”,抿了抿唇,不明白為什麼它聞起來那麼香甜,吃起來卻這樣苦。

“謝晏,你說你丟不丟人——”

話沒說完,寶藍衣裳見他悶著頭安安靜靜不理人,一身霽色衣袍雖有些舊了,但幹幹淨淨的,一丁點髒樣傻樣也不見,而且被人嘲笑了也毫不在意,也不覺得羞臊。

反襯得他們幾個活像個傻子。

五年前謝晏就不搭理他們幾個,看人時的表情總是高高在上,好似就他一個清高孤傲,旁人都是泥地裏的矮蔥。現在傻了,還是這樣。

領頭的這個神色一瞬間冷下來,往他肩頭推了一把:“謝晏,還當自己是什麼南鄴長孫,是光風霽月的探花郎呢?往日裏躲在屋裏當烏龜也就罷了,今兒個是你自己冒出來的,可沒人能護著你了!”

親眼看美人蒙塵,才子落汙,向來最是有趣的。

他抓起剩下的幾顆香丸子,粗暴地捏住了謝晏的下頜,就要往謝晏嘴裏塞,阿言聽見這邊吵鬧動靜,嚇得立刻快跑回來,把那紈絝用力一推:“放肆,你們幹什麼!”

謝晏以前行事確實沒什麼收斂,對於喜歡的人,怎麼熱情都不為過,而對著看不順眼的人,連個笑都懶得給。因此沒少得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