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途大道上,足足比常人還要大上三寸的赤裸雙足,一步一坑地踩在沙地之上,留下一個個足印,再被不斷湧動的砂礫逐漸掩蓋,不留一點痕跡,而留下足印的那名身穿異域僧袍的番僧,腳下影影交換,如疾風,卻不帶動一絲黃沙,如驚雷,卻不傳出任何響動,單手結成佛印,雙眼緊閉,疾疾掠過,往南馳去。
番僧的頭顱,仿佛被從脖子上垂至胸口處那串僅有三顆佛珠,但隻憑一顆佛珠,便有拳頭一般大小的珠串拉下,微微低頭,在即將離開身後那片一望無盡的漠沙之際,急急止步,帶起一陣沙塵,瞬間停留在原地,微低著的腦袋沒有抬頭,卻讓人感覺在目視著前方。
正前方,與大漠黃沙交際處的大地上,遍地枯黃,幾棵已經發黑的枯木上,不見半分色彩,兩名道士打扮的人影,遙遙站立在交界處,一名身穿黃紫,一名麻衣粗布。
未抬頭的番僧,連嘴唇也未曾開合,卻又一道空靈有力的聲音從番僧身上傳出,“道長可要阻貧僧?”
黃紫道士沒有開口,而是向後撤去半步,背負在背後的寶劍上的劍衣,緊緊束縛,道士單手持印,緩緩低頭,輕念一聲:“善。”便沒了下文。
翻身微微轉身,似乎以此來詢問另外那名身穿粗布麻衣的中年道士,再次傳出那道聲音:“他阻不了貧僧,那這位道長呢?”
從武當與言不語結伴下山的中年道士單道,微微頷首示意,緩緩取下身後的桃符木劍,原本安安靜靜裹在粗布中,平淡無奇的木劍,在離開單道身後之時,一道道印刻在木劍上的桃符,漸漸清晰,沒有光華流動,也沒有劍氣浮現,可就是這麼一柄在武當山人人都有的尋常桃木劍,此刻在身後言不語的眼中,卻顯得別具一格。
沒有睜眼的番僧,卻好像能清楚看見單道的舉動一般,緩緩睜開雙眼,周身的砂礫瞬間停止湧動,隻剩下腳下的沙塵還在流動著,睜開雙眼的番僧,看得一旁的言不語,更是將頭再次低下幾分,雙瞳金光,竟是一雙震人心魄的佛目!
直到這時,番僧才緩緩開口,麵容無波無瀾,語氣舒緩,甚至帶著點點的和藹:“聽說武當有大道,小道走一人,大道存蒼生,既是如此,那貧僧是救人而去,道長為何阻貧僧?”赤裸著的雙足,逐漸被流動的沙塵掩蓋,番僧卻不為所動,任由黃沙開始攀附上自己的腳踝。
單手持劍的單道,單手結印,對著番僧微微彎腰,竟然施了一禮,再看向番僧之時,手中的木劍,已成方圓。
這名在武當山除了自己師父師叔之外,便已是輩分最高的道士,從來都是寡言少語,連自己的師父都難得聽他說上幾句,更多的時候,是師父在說,他在聽,於武當山與陳瑤的那一番談話,已經算得上是單道修道之後,開口最多的一日了,如今再與這名從西域趕來的番僧,從不善言語的單道,依舊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連一個字都不想多說,便橫劍在身。
麵無表情的番僧瞳孔之中的金色光華,緩緩轉動,與單道已成方圓之姿的木劍,呈相反方向,不悲不喜的臉上,紋路若隱若現,這名赤足疾走的番僧,再次開口,隻不過這一次的語氣中,帶著一點勸慰:“道長雖是武當王掌教弟子,但若是僅憑道長是攔不住貧僧的,貧僧今日隻救一人,請道長成全。”
仍舊是沒等來單道的回話,反倒是一旁低著腦袋的言不語,卻猛然抬起頭,目光直視著番僧眼中的那雙金色雙瞳,輕聲詢問道:“小道敢請法師,西域十萬百姓流離失所,生靈塗炭,小道身後的坦途大道上,僅僅是一人蒙難,為何法師卻選了一人而不是萬人?”
“貧僧救一人而往東去,道長也可救萬人而往西去,道長不攔,貧僧也不會阻撓,若是今日道長與貧僧擦肩而過,萬人得救,一人也得救,那既不是善哉?”番僧緩緩回道。
言不語笑了笑,身後貼著自己背部的長劍,突然一陣抖動,隻一瞬間,便恢複如初,再次直視番僧,笑道:“遠處苦難一身,腳下生靈不存,佛陀往西去,應是渡人脫難,卻目視千裏,法師明明身具佛目,卻不見足下,你不是真佛,你隻是舍利法師。”
與聶小武齊名的宗師之一,舍利法師。
番僧看了看腳下,赤裸的雙足,已經被黃沙完全掩蓋,而黃沙卻依舊在不斷向上攀爬,“凡人也罷,僧人也可,若是佛陀,更是極好,道長不知西天,如何能知佛陀身在何處,就如武當有大道,卻隻有王掌教一人安身其中,更何況道長所處的南山。”
言不語不再說話,再次後退半步,又接著低下頭去。
一直沉默不語的單道,手中的桃木劍平平無奇,普普通通,劍上的劍氣,渾然天成,幾近巔峰,劍意更是達到了一個驚人的地步,言不語急急壓住那柄當日在武當山上也是與當下一般無二,開始躁動不安的寶劍,虎口處才愈合不久的傷口,瞬間再次崩裂,鮮血順著劍柄,緩緩流進被麻布包裹著的劍身。
被砂礫掩埋住雙足的舍利法師,隻是低頭緩緩誦念佛經,金晃晃的黃金雙瞳之中,金色絲線開始緩緩湧向全身,將其籠罩,下一刻,舍利法師右手向前揮去,僧袍甩動,帶著一聲聲爆裂一般的響動,砸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