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鳶第一次見到父親,是在九歲那年。
太康九年。
素未謀麵的宮人帶著他出了海棠院,走上長長的,一眼望不到來處與去路的曲折回廊。北地天寒,日落的時候也早。那是個深秋的時令,大概馬上就該用晚膳了。他走的時候婉姨圍著圍裙送他出院門。婉姨把手上的麵粉在圍裙上抹幹淨,那張秀美的臉上有憂色。“要聽話,不要亂看,不要亂走,不要亂說。”婉姨看著他,像是想把自己的視線織成一道索,一端牽在他的身上,好讓他在這偌大的深宮裏不至於迷了路。
他衝婉姨點頭,在餃子下鍋之前他還要回來幫婉姨的忙。
那宮人穿著秋海棠色的暗紋錦緞,微垂著頭,不說話,步履也極輕,不像是走在路上,像是飄在風裏。他每走半刻就回頭看一眼尋鳶有沒有跟在他後頭。尋鳶跟得緊,夕陽把那不說話的宮人的影子拉的老長。北地夕陽的顏色漂亮,那光透著雜糅的紅橙黃,似乎是還摻了金粉,給沒什麼人氣兒的宮殿添了些暖意。
他們走了很久,尋鳶數著自己的呼吸,在心裏默默數過了半個時辰。眼前掩映的蒼綠色樹木後麵漸漸顯出了宮殿的畫角飛簷。然後他們又走過了一座座宮殿。
在那段漫長路程的最後,那個沉默了一路的宮人終於開口,“待一會兒進了殿要行大禮,三拜九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陛下說了平身方才可以起來。”
尋鳶抬頭看他,一雙丹鳳眼清透如琉璃。
那宮人似乎被尋鳶的眼睛刺了一下,他的腳步略略一頓,“莫要直視陛下,陛下問了什麼問題,先仔細想清楚了,再慢慢地答。莫要失禮,也不必害怕。”。
“好。”尋鳶答了一聲。
內侍腰上掛著長刀,替他們打開殿門。尋鳶打量銅門上繁複的雕花,也打量內侍身上的長刀,他尋思著,這刀要是豎起來,能到自己的胸口那麼高。那個時候尋鳶還沒有開始長個子。
殿內鋪著一地的漢白玉,踩在上麵,尋鳶就知曉了什麼是寒從腳底起。怪不得娘和婉姨總是讓他穿上襪子。可是海棠院的木地板總是暖的。至少那木質和深赭色讓它們看起來讓人覺得是暖的。
殿門在身後緩緩閉上,流動的夕陽被攔腰切斷了。那暖色調的光驟然弱了,宮人映在地上的影子淡了,讓尋鳶一時有些茫然。但他還是緊跟在那秋海棠色的衣角後麵,亦步亦趨走進了內殿。
內殿裏點著長生燭,熏著不知名的熏香。身材高大的男人坐在上首,微垂著頭,伏案,提筆在寫些什麼。尋鳶瞥見男人英挺的容貌,他心裏隱隱生出些預感和期待。
“陛下,這孩子已經九歲大了,一直養在海棠院裏。”宮人行了禮,聲音不大,飄散在宮殿的四壁之間。十二根盤龍漢白玉柱孤零零地支棱起巍峨的宮殿,尋鳶攥住袖擺,覺出一點兒沒由來的空寂。
男人短暫地擱了筆,抬頭看他,“這是樂之的孩子?”
宮人在背後衝他做個手勢,尋鳶從善如流地跪了,三拜九叩,開口是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清潤的童音響徹了整個大殿。
“免禮,”龍顏大悅,男人有些鋒銳的眉舒展了,他像一個父親一樣淺笑著,朝尋鳶招手,“上前來,讓朕仔細看看。”
尋鳶依言起身,上前,漢白玉雕的台階,上麵鋪著猩紅色毛氈,男人的麵孔籠在二十四盞長生燭的光焰裏,熠熠如神明。尋鳶走上台階,一階,兩階,二七一十四階。他在男人身邊站定了。
“坐吧,在朕麵前不用拘束,”男人把一方藕荷色雙麵繡的褥墊放在地上,“你是朕的第十一個孩子。”
方才的預感和期待倏然成了真。尋鳶在褥墊上端正的坐了,望著男人的臉,久久沒有回過神。
方才宮人的囑托都成了過耳的雲煙,尋鳶一雙眼睛細細打量著男人的麵容,掠過眉峰,掠過鼻梁,掠過桃花寒潭的眼,掠過削薄的唇,像是要繪出一幅圖來,然後刻在心上。
這帶著些訝異與崇敬的注視取悅了男人,他輕輕笑一聲,抬手撫上尋鳶的發頂,“你長得不像我,像你母親。”
尋鳶猶豫了一下,沒有躲。父親的手掌落在發頂,帶著父親的力量和溫度,還有父親的寵愛。雖然隻有短短的一個片刻。這些都是他從來沒有過的。
“你娘給你取名字了嗎?”男人收回手,笑著看他。
“取了,”尋鳶的一雙丹鳳眼最像他娘,“我叫尋鳶。”
男人的視線驀然冷下來。他臉上的笑意淡去一些。
尋鳶感受到了。上位者不虞的情緒一下子罩滿了整個宮殿,重如千鈞。
尋鳶垂了視線,有些無措地看著藕荷色褥墊邊角的流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