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興安憑一口倔強之氣堅持走到山腰後的矮林裏,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咳著。他仰倒在地上,感覺胸腹間氣滯難提,整個身體都在隱隱作痛。他望著樹上亂飛的鳥雀,剛才的話語還在腦中回響。剛才在眾人麵前,他憑著一腔怨氣應對,現在冷靜下來,回想秦少璞夫婦所說的話,似乎也有些道理,難道父親真是被奸人暗害?那麼又是誰害了他?往事曆曆,但竟然毫無頭緒,他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爐上,一隻小砂鍋冒著熱氣,一個小丫鬟在地上扇著爐火。那蘭悅在爐邊將一些藥材放入鍋中。
“小姐,管家說那溪鱉得二十年的比較好。”小丫鬟說。
“可是,到哪裏去找二十年的溪鱉呢?”那蘭悅道。
這時,孟通推開門,輕輕走了進來。他對那蘭悅一笑,說:“小姐在煎藥呢?”他看見爐子上的鍋,微微皺了皺眉。那蘭悅看了他一眼道:“管家的藥方裏,有溪鱉,要二十年以上的,你能弄得到嗎?”
“這個,可比較難,雖說溪裏有鱉,但要那麼老的,倒少見呢。”他對那蘭悅道,“小姐,這是要煎藥給誰?”其實他已猜到。
地上小丫鬟說:“小姐心腸好,看那興安公子受傷很重,跟管家要了以前老爺常用的補藥方子,準備熬了給他送去呢。”那蘭悅低頭不語。
孟通麵帶不悅的說:“那人不知去了哪裏,如何送去呢?再說,那人懷恨在心,把我們都當成仇人,小姐這片好心,他恐怕不會領情的。”他搖搖頭,“我勸小姐還是離他遠點好,別忘了,他曾經對你非禮呢,他即便是找師祖的墓,對小姐那樣,也不是君子所為,而是強盜所為,小姐怎麼能對他心懷仁慈呢?”
小丫鬟插嘴說:“你和那個興安公子一見麵就打在一起,這次又幾乎拚了命般的打,我們小姐這樣做,也是讓興安公子不要太記恨你,化解一下怨氣呀。”
孟通哼了一聲:“他不會善罷甘休的,這是做個俏臉給……”他可能覺得不妥,沒再繼續說,他看著那蘭悅,想起鬼手星婆的話,忽然加重了語氣道:“那人是金人,小姐千萬不要對他太仁慈,他不知還會做出什麼事來。”
那蘭悅抬起頭,對孟通說的話仿佛充耳未聞般,目光晶瑩柔動,輕輕央求道:“你就幫我去捉一隻來吧,好不好?”
孟通看見那蘭悅的神情,心一下軟了:“好吧,我帶人去找找看。”那蘭悅露出了微笑。孟通看著那蘭悅,不禁有些發呆,那蘭悅趕忙扭過了頭去。
走出屋子,孟通又是搖頭又是歎氣,他揚臂一揮,震得一旁的小樹枝葉亂晃,樹上的貓驚跳起來,躥房越脊逃去。
秦少璞負手站在院子裏,看莊丁將燈逐一點亮。山裏日頭落得早,山外霞光正燦,莊裏已經掌燈。
忽然間,他注意到一排亮光向山坡上移動,似乎有人提著燈往山上爬。他叫來那蘭歡,一起看對麵山坡上的燈火,隻見亮光從山下不斷的向山上聚攏,越來越多。那蘭歡派莊丁去查看究竟,不多時,莊丁回來稟告說,一大群鄉民提了蓮花燈向山上去,不知究竟。
天漸漸黑下來,對麵山坡上的燈籠像是有人指揮般,遊動中排出了一個奇怪的符號。那蘭歡對秦少璞說:“想來又是星婆在興妖作怪,”她擔心的說,“這會不會是什麼法術,給我們下咒呢?”
“我們行正道端,邪不能犯,再厲害的妖術法術,還能把我們魔魘了不成?”秦少璞道。
那蘭歡把緊了秦少璞的手,這時身旁的管家說:“看上去像是驅魔招魂之類的法門。”這時山上的亮燈處傳來了古怪的呼叫聲,那些鄉民喊著聽不懂的話。燈籠移動,又漸漸變成了一個骷髏的形狀。莊丁看著害怕,紛紛躲進屋裏,閂了房門。
秦少璞不信那裝神弄鬼的燈籠陣,正要和孟通商議,隻聽見那蘭歡一聲驚呼,一個身影倏地從空中飛來,披頭散發的,看不清麵目,秦少璞一拳擊去,身影也一掌相對,勁風相會,對方晃了一下,卻仍從秦少璞身邊穿過。
“星婆!”秦少璞驚道。他止住要追趕的孟通,看著鬼手星婆踏簷點瓦的進了院子,直奔祭堂而去。
鬼手星婆闖進祭堂,隻是大喊:“小黑袍兒,你現身罷,現身罷,讓我看你一眼,你就是凶神惡煞的,也來看我一眼吧,你可知,想的我有多苦,你這個絕情負心的……”她瘋了似的,在祭堂裏手揮足蹈,把靈位也抱在懷裏。誰也不敢上前,隻得遠遠看著,任她又哭又笑,大叫大吵。
祭堂的燭火竟被她手揮袖舞中掃滅,一片漆黑。管家偷偷窺探,隻見鬼手星婆像遊魂似的在屋裏遊走,整整一夜,莊裏人都不敢出聲,隻聽見鬼手星婆淒厲的叫喊和哭嚎,好像把全天下的冤魂屈鬼都引來了一般。
霍興安躺在地上,濕了一身露水。整整一晚上,他像一隻受了傷的豹子,帶著錐心的屈辱感和無邊的孤獨感,在山野中悒悒而行。待到黎明,一種恨意又浮起在心頭,他不自覺的又向袍客山莊走去。
臨近晌午,又饑又倦的他,想休息一會兒,便找了一塊草地躺下來。隻眯了一會兒眼,卻做了一個冷汗涔涔的夢。他夢見一個蒙麵人從樹梢上躍下,一劍刺向他的心窩,隻聽“鐺”的一聲,似乎這一劍沒有刺中。他猛然驚醒,看見頭上亂枝搖晃,樹葉飄落,卻是鬼手星婆站在近旁輕輕揮袖,好像在撣拂落葉。他恍惚的看著鬼手星婆,不知她為什麼總能找到自己,像是暗魔附影一樣。
他哪裏知道,剛才惺忪之中夢見的情景竟然是真的,那個從高處向他襲來的蒙麵人被鬼手星婆出手擋了一下,已迅疾的逃走,否則現在早有一把劍在他餘溫的屍身上顫動。那個暗襲之人輕功了得,出手狠毒,若不是鬼手星婆發現及時,當真是噩夢成真。
霍興安爬起來,向星婆施禮,他見星婆形容憔悴,疲態盡顯,和昨日大為不同,似乎一夜之間衰老許多。這幾日霍興安心神不寧,恨怨交襲,雖得到鬼手星婆的指點和傳授,功夫大有長進,但因鬼手星婆言笑輕浮,來去不羈,從未真正將她如師輩般對待,也未靜下心來和她深談細晤。現在見她哀毀骨立般的形狀,心裏湧起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他恭敬的喊了聲“星婆”,想說什麼,星婆隻是挑了挑眉毛:“小公子真是福大命大,不僅有個如花似玉的小丫頭喜歡你,還有我這個愛管閑事的大媒人護著你。”霍興安不明所以,隻是當她一向的口吻語氣。星婆點點頭,自語道:“看來你確實該是我的徒兒,嗯,命中所定,命不該絕。”她頓了頓,看向袍客山莊的方向,“你要報仇,看來很難喲,這世上,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多了,不過你要成親,倒是容易得很,師父我成全你就是啦。”
霍興安心想,我還沒叫過你師父呢,你卻口口聲聲稱起師父了,這星婆亦正亦邪的樣子,不知是何門何派,她的霸道狀總是令人不敢違逆。
見霍興安有些呆怔的站在那兒,星婆一揮袖,說:“到你第一天練落葉劍法的山頂等我!”言畢轉身飄然而去。
霍興安以為星婆又要教他新的劍法,或者讓他再練習劍刺落葉。他現在心情起伏不定,恨意和疑問都盤亙在腦中,哪有心思練劍,他隻是想再到袍客山莊去,甚至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是該再打上一架,還是再逼問出什麼來……但他還是邁著沉重的步子,向第一天練落葉劍法的山走去。
待他爬到那座山的山頂,已是身倦力乏,正要坐下稍息,隻見枝叢搖晃,星婆也到了山頂。她背上似乎綁著一個大布袋。
星婆將背負的布袋解下,放在霍興安麵前,布袋原來是一卷毯子,星婆一抽,毯子攤開,一個女子隨打開的毯子滾到了霍興安的腳下。霍興安一驚,退後一步,這女子頭發散開,露出麵容,赫然卻是那蘭悅。她仿佛未被驚動般,仍兀自沉睡,嘴角含笑,似是做著一個香甜的美夢。
星婆笑道:“這小丫頭想必做夢都在想和你共結連理呢。”她讓霍興安抱起她,霍興安猶豫的抱起那蘭悅,不知星婆要如何處置她。“星婆,你這是要……”
這時山那邊傳來了隱約的吹角聲。星婆躍步往山下疾走:“跟著我!”
星婆總是不容置疑的口氣,霍興安也不敢多問,隻得抱著那蘭悅,緊跟而行。
星婆步履輕盈,飄行如風,霍興安受了內傷,加之又饑又渴,跟得踉踉蹌蹌,後來幹脆幾步一歇。星婆見狀,隻得拉著霍興安向前疾走。星婆指力奇大,霍興安身不由己的小跑起來,懷中的那蘭悅臉埋在他的胸前,飛動的發絲不時的飄打著他的耳鼻,淡淡的清香讓他禁不住嗅了幾下。他偶爾看一眼昏睡的那蘭悅,竟然有了一種憐惜之感。這樣跑了兩座小山,霍興安隻覺頭暈眼花,精疲力盡,一跤絆倒在地。
見霍興安不住喘息,星婆隻好停下來。“星婆,”霍興安央求道,“我們還是歇一歇吧。”
星婆凝神遠處,像是在傾聽什麼,果然,遠處隱約又響起了吹角聲。
“我知道,你是不讓袍客山莊的人追上我們。”霍興安道。
“小黑袍兒的徒子徒孫可不是泛泛之輩,”星婆道,“歇不得!”
霍興安無奈,隻得摸了一顆回天丹出來,塞進嘴裏。星婆點點頭,也摸出一顆藥丸來,不知什麼東西,讓他服下。霍興安不敢違命,隻好吞了下去。星婆說:“你的丹藥可不見得有這丹藥靈效喲,這是丸補氣丹,很短的時辰內你會氣力大漲。”
服了丹丸後,霍興安隻覺體內熾熱,疲意頓減。他精神一振,抱起那蘭悅,跟著星婆繼續疾走。這樣跑了一個時辰,他們在一條河邊稍事休息。之後星婆又催著趕路,霍興安也不知要去何方,隻有隨她前去。直到行至一處寬闊的湖邊,星婆才停下了腳步。霍興安也力不能支地跪在了地上。這一路抱著那蘭悅,沒覺如何,這一停下來,才發覺自己已經將她抱了很久。霍興安長這麼大,除了母親,還從未和任何女人有如此親密持久的相處,當他低頭望著懷中的那蘭悅,忽然覺得很是非分,這跟前次擄去她時卻是兩種感覺。這時,他內心反而柔軟了下來,亦能感覺到手上少女嬌軀的溫軟輕盈。他正要慢慢放下她,忽然,那蘭悅睜開了眼睛,看見他,“啊”地輕呼一聲。他一驚,趕忙放下她。
那蘭悅眨了眨睫毛,似乎並不是很驚恐,她隻是輕輕轉過眼,臉上飛紅,輕聲說:“公子怎麼又……”
鬼手星婆“嘻”地一笑,轉身說:“小丫頭,你這是在做夢呀。我玉成好事,讓你們夢中相見。”
那蘭悅更是羞澀,將臉轉了過去。
“星婆,我們這是要去那裏?”霍興安問道。
“帶你們遠走高飛啊,豈不美得很?”
霍興安想問去哪裏,但是他現在隻想躺在地上歇一歇。體內的藥力似乎過去了,他渾身無力虛空,剛一躺下,便昏沉無覺的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一陣急雨滂沱而下。
霍興安倏地被淋醒,隻一會,渾身已被雨水濕透。而他臉上卻無雨水流淌,原來是那蘭悅用衣袖擋著雨,兩隻胳膊並攏了擋在他的頭上,她自己卻沒有跑開躲到樹下去。霍興安心下感激,坐了起來。那蘭悅又驚又羞,拿開手,去抹頭上的雨水。霍興安拉住她跑到一棵樹下,兩人的衣服都已濕透。
雨越下越大,這棵小樹並不能遮擋滂沱的雨水,那蘭悅抱著肩瑟瑟發抖,霍興安見狀,便脫下外衣,扯開了,遮在兩人的頭頂,並和那蘭悅靠在一起。靠緊了的那蘭悅低下了頭,身子仍不時的顫抖,不知是寒意還是怯意。霍興安望著密集的雨簾,不知星婆哪去了。
兩人默不作聲的躲在樹下,直到這陣急雨慢慢的停下,變成淅瀝的小雨,又細微成雨霧。霍興安放下擎著的衣衫,發現那蘭悅的頭幾乎埋到他的懷裏,此時兩人衣衫透濕,仿若絲藕粘連,霍興安連忙旁退一步,那蘭悅則始終沒有抬起臉來。霍興安看著她,隻覺體內有股熱氣升騰,雖然冷雨滴瀝,但卻春意暖人。他定定神,心裏對自己說,興安啊興安,你可千萬不能有猥褻之意,本來別人就把你當做圖謀不軌的盜匪之徒,這種情形之下更不可有什麼妄念,即便不是謙謙君子,也不能有非分之想。可是,當他這樣暗暗自警的時候,仍不禁多看了幾眼那蘭悅。
那蘭悅用手擰著頭發,悄悄抬眼,發現霍興安也正看她,連忙又低下頭去,將貼在身上的顯露出腰腿姿形的濕漉漉的衣衫抖開,撫開。
雨霧慢慢散去,但天還是灰沉沉的。霍興安心想,應該生一堆火,將衣衫烤幹,不知這附近有沒有人家,我們兩個落湯雞在這裏濕淋淋的站著,很是狼狽呢。
正發呆間,卻見鬼手星婆飄然而來。霍興安發現星婆身上似乎沒有淋到雨。“星婆,剛才下了大雨,你……”霍興安說。
“哦,”星婆笑道,“我當然是要找個仙人洞躲起來。”
“你是趁機躲到漢子家裏去了吧!嘿嘿。”星婆身後忽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隻見一個和星婆年齡相仿的女人慢慢的走來,手裏拄著一根凸凹嶙峋的七星拐。她人在後麵,聲音卻好似在眼前。
星婆笑著反詰道:“卻不是你想漢子想瘋了?”
那個女人一笑,說:“可不知是誰,每年都到這天目山來哭靈,我記得師祖返天的時候,你好像也沒有這麼牽掛呢。”
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笑聲未停,那個女人好像一下子到了近前。她拐杖一指霍興安:“這小子是誰?”
“一對小冤家。”星婆倒道,“我準備收一雙徒兒,你看如何?”
“嗯,看上去倒有些模樣。”
霍興安抱拳:“請問這位前輩是……”
星婆說:“快來參拜一下,花手月婆,說不定她會傳你一手花開滿園。”
霍興安心道,不知是什麼門派,聽名號,倒像是和星婆同門,星婆武功高深,此人武功也當是不弱了。他不敢怠慢,恭敬道:“霍興安拜見花手月婆。”
花手月婆點點頭:“我叫月婆,自然是喜歡成人之美,可惜呢,你入了我師妹的門下,可就沒有機會得受我的教誨了。”
星婆笑道:“我們難道不是一個門下的?”
月婆說:“現在不同以往,咱們三姐妹雖然共處一嶺,但各鼎一壇,說不定以後會三分天下。”
星婆一拂袖:“呸,你什麼時候就霸占天下了,那麼多江湖妖魔都還沒敢狂言呢。”
兩人一起哈哈大笑。
“等我們找到那個小丫頭,重返島上,再點壇火,重振我教,就能……”
未等月婆說完,星婆打斷道:“那又怎樣?推舉她接任教主?這可不妥……”
月婆會意的說:“嗯,還是先找到練功洞要緊。”
星婆也點頭:“這樣我們姐妹就能享百年之福,這可比當教主要好。”
霍興安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他現在隻想生一堆火。他瞥了一眼旁邊的那蘭悅,看到她在輕輕的發抖。
“不過小丫頭從未出過海,”月婆說,“不知師父有沒有告訴她練功洞的位置,師父升天的時候她還那麼小,隻怕是不記得。三師妹多年前曾見過她一麵,問她什麼都不知道。”
“江湖中人可都不信呢,”星婆挑眉撇嘴道,“那小丫頭三番五次到洪道門和青城派索要地圖,她不是曾對青城神陛說‘你們即便有了圖也不認得路’嗎?”
“也許她真的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