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鳥鳴婉轉入耳,陽光一點一點從床尾挪向床頭,邱月明顫動著長睫,逐漸蘇醒。
肩上的疼痛讓她微微呻/吟了一聲,諾伯放下報紙,從椅子上向她投來目光。
他原想起身去幫一下她,可又想到中國人保守的習慣,然後詢問道:“需要讓保姆來嗎?”
“這是哪裏?”
“我的朋友奧利弗的別居,他因為生意的事情去北方了,所以我把你先帶到這了。”
邱月明揉了揉昏沉的腦袋,終於想起了那位奧利弗先生是誰。
“你怎麼回來了?”對於諾伯的出現,是邱月明意想不到的。
“不歡迎我回來嗎?”
“不是,隻是,沒想到而已。”尤其在這樣狼狽的情況下見麵。
她調整姿勢想坐起身,然而傷口的扯動讓她吸了一口氣。
“我讓保姆過來吧。”
“不用,我自己可以。”
在某些方麵,邱月明時常有些倔強的堅強,雖然這種倔強與堅強在之前帶給諾伯的回憶並不美好,但他也從不否認發自內心的讚賞。
當邱月明調整了舒適的坐姿後,才發現桌上還有一顆明晃晃的彈頭。
“你幫我找的醫生?謝謝。”
“不用謝我,慶幸你自己的好運吧,這顆子彈打得不深,要不然你的胳膊可就要完了。”諾伯來到桌邊拿起那顆子彈端詳道。
“對了,日本人為什麼要抓你?”
“他們不是要抓我,是在抓查理。一個從南京逃出的美國記者,他的手上有日軍大屠殺的膠卷,而日本人為了毀滅證據,所以要抓住他。”
“然後你就引開了憲兵隊,而那個美國人自己逃了?”
“是我讓他跑的,他應該去領事館把膠卷公布出來,至於我,本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就算被日本人抓住了,也不會有什麼影響的。”邱月明笑了一下,但在諾伯看來卻有些傷感。
他知道眼前這個女孩和從前有些不太一樣了,但他說不出來是怎樣一種變化,直到後來他從一些上海朋友的口中得知了百樂門是什麼樣的地方,交際花又是什麼,他的心裏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惋惜與哀傷。也許在他認為,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值得被妥善嗬護,就像他第一次在馬路邊見到的那個女學生,無助又帶著不諳世事的美好。
“nichtjederistperfekt,abereinzigartig沒有誰是完美的,但她——”諾伯說,“一定是獨一無二的。”
他的目光明亮,如外麵的陽光,碧色的瞳孔像山澗又像原野,邱月明一時愣楞地說不出來話,許久,她收回目光,按捺下心裏那因感動而微微起伏的波動。
“這裏也是被打的嗎?”諾伯的手指點了一下邱月明的唇角,那還是鬆田理惠子的巴掌留下的,口子不大,結了痂,不細看也難以發覺。
“嗯,那天晚上她去我大哥家搜膠卷,沒找到,氣急了便出手,總之這些都過去了,現在沒事了。”她朝諾伯輕鬆道。
“對了,那把槍——”
“我拿回來了。”
“對不起。”邱月明低下頭,“我真笨,開槍也不會,還把槍弄掉了,那你是不是被他們發現了?”
“我們在中國的事情日方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他們的情報部門一向很出色,隻是沒有確鑿的證據,不過經過這次上海戰役,日方再是懷疑也該確信了,所以和你本就沒有多大關係,我隻是不想讓槍支經他們的手交給柏林,畢竟如果柏林真的問下來,遺失槍支的罪名確實不好解釋。”
“對不起。”邱月明還是道歉道。
“沒什麼,最近你在這裏好好休息吧。”
“這裏,不太好吧?”
“這裏目前是最安全的,憲兵隊的人不會過來。”諾伯說,德國的領事範圍內,日本人還是會有所忌憚。
邱月明也明白這點,但是她更明白她不屬於這裏,查理的事情已經解決,她總是要回百樂門的,況且這消失的一天一夜,大太太見不著她也該著急了。
“還是不了,上校先生你經過上海應該也是有公務在身的,我不該麻煩你,還是回去吧。況且百樂門裏人際錯綜複雜,各行各業各國都有,日本人就算對我起了疑心,隻要沒有借口,他一時半會也不好硬闖拿人吧。”
諾伯見她如此堅持,沒有再挽留,他點頭道:“好吧,那我送你回去。”
在百樂門下車後,邱月明的身體還很虛弱,楊大太太正因鬆田理惠子來找過她的事情而心煩,此刻見到一夜未歸的邱月明更打算好好責問一番。
隻是大太太還未開口,邱月明的身後卻走出了一個高挑的歐洲男人,他對大太太禮貌頷首,然後開口道:“這位夫人你好,請恕我的冒昧,方便告訴我邱小姐在你這一天的薪資是多少嗎?”
大太太和邱月明都愣了一下,大太太在心裏頭思忖了片刻,笑道:“這位先生您想說什麼?”
“我希望能借用邱小姐一周的時間,可以嗎?”
“你是說你想包下邱小姐,是這個意思嗎?”
諾伯思考了一下,他對於中國話的理解程度還不高,“如果你要這麼理解也可以。”
邱月明驚訝的看著他,他在說什麼呀!
“1000美金一天,如果邱小姐願意我沒意見。”大太太知道邱月明的底線,她故意抬高了價位。
1000美金,旁觀者吸了口氣,就算邱月明是上海灘裏有名的交際花,但在旁人看來這個出場費也著實有些高了。
“可以!”諾伯道,“稍後我會讓德華銀行彙賬。”
這回輪到大太太錯愕了,但更令她不可思議的是,邱月明居然沒有開口拒絕,她陷在震驚中又被諾伯呆呆地帶回了車內。
直到車門合上,諾伯才對她以命令的口吻道:“接下來這一周你的時間是屬於我的,而我對你隻有一個要求,好好休息。明白嗎?”
所以隻是讓她休養傷口?上校先生你為什麼剛才不說清楚,想起大太太他們的神色,邱月明再次頭大,她此刻都可以猜到謠言能傳成什麼樣了。
而大太太一眾人直到諾伯和邱月明離開很久後,還沒能緩過來。
“她不是說她有自己的底線,要堅持準則的嗎?”大太太不解,問一旁的蘇曼曼。
“嗯,對呀。”
“那她為什麼……”
“你不知道那個謠傳嗎?”
“什麼謠傳?”
“武田一郎的謠傳。”
大太太抽了口煙,恍然大悟,“這麼說,是真的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邱月明一直待在奧利弗先生的別居裏靜養,至於諾伯,邱月明不知道國軍政府給他安排了什麼任務,但她能看出這位希普林上校似乎很閑,每天除了看報就是在院子裏曬太陽,他的目光有時又會像有心事般,遊移在遠方,不知在想什麼。
邱月明從身後走近他,諾伯放下了報紙,作為軍人他的聽力和警惕性都極高。邱月明瞥了眼那份報紙,是上海唯一一家德國人辦的報紙——《德文新報》,她雖然看不懂上麵的內容,但她想上校先生應該是想家了。
“德國距離中國遠嗎?”邱月明找著話題說道。
“說遠也遠,要在飛機上等待一個漫長的夜晚過去,說不遠也不遠,因為不管終點在哪裏它都一定會有到達的時間。”
呃?邱月明沒有聽懂。
“邱小姐,你有愛的人嗎?”諾伯突然轉過頭來問道。
邱月明頓了一下,這個問題讓她陷入了某種不願回憶的思緒中。
“如果你愛過的人不會再回來?如果他離開了你,你會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