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幺搖搖頭。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你真當爹爹為官清廉,陛下就不會對咱家動手了?這五顆丸藥,是怕哪天宮裏那位起了疑心,會拿咱家開刀,爹爹總得給自己留條後路。”
“你方才已經拿了一顆,剩下四顆,一顆是一條命。”
蘇小幺微微瞪大了眼睛。
她爹說這話時仍埋頭批閱公文,眼皮也沒掀一下,可當爹的哪能不清楚自家閨女的脈門?大人不疾不徐問出最後一句。
“幺兒,你是想要爹爹的命,還是想要你哪個哥哥的命?”
談話不歡而散,蘇小幺當夜沒能走成。蘇大人看著天色晚了,第二天早上才放她出門。
蘇小幺心事重重地回了塄水街,那個私塾布置了一番,成了衙役們休整的地方。前院的太醫們幾乎一宿沒睡,輪番給百姓檢查,宮中醫女也來了一群,都穿著一樣顏色的衣裳,一頭青絲拿帽子綰起,好認得很。
沈逸之這一晚上睡得不踏實,做的夢也古怪,竟夢到小幺染上了鼠疫,靠在他懷裏奄奄一息,嘴裏說的話也叫人生氣:“大人,我死了以後,你記得將撫恤銀發到我爹手裏。”
說完她就斷了氣。
“小幺!”
沈逸之心尖一痛,驀地喊出這麼一聲,醒了。他再一摸後背,全是冷汗。
頭頂的帳幔已經有些年頭了,繡著喜慶的百子圖,滿眼全是大胖娃娃。
沈逸之對著帳幔迷瞪了半天,才記起來自己身在何處——這是私塾,主家帶著童子去了別處,把這麼個四進的大院子留給了他們,他這會兒睡的正是主院。
“大人您喊我?”
小六把門推開一條縫,探頭瞧了瞧,原是聽到了他的聲音。
把夢裏的情形甩出腦海,沈逸之坐起身,問他:“小幺回來了沒有?”
小六咧嘴一笑:“到了到了,半刻鍾前剛到,她這人厚道,帶了兩包袱衣裳來。知道弟兄們有的沒顧上回家,沒有換洗衣裳,就將家裏兄長的舊衣裳拿了許多過來。”
她確實是心思細膩,沈逸之點點頭,出門瞧了瞧。
蘇小幺正蹲在院子裏發衣裳,這個一件,那個一件,全是府裏仆從的衣裳,專門挑了半新不舊的來。
沈逸之看到她才安心。
等她忙活完了,他遞了杯熱茶過去,開口道:“鼠疫非同小可,你不該回來。不如趁現在回家去,之後十天也不必去衙門,等疫情消失後,再去衙門點卯。”
蘇小幺瞪他:“大人說的這是什麼話?您昨兒還說‘衙門不留無用之人’呢,怎麼偏要我做這貪生怕死的渾蛋?回頭小六他們問起來,我還有臉見人嗎?”
她說完又笑了:“大人您別擔心,這鼠疫呀,體弱的人才容易染上,我身體好著呢。”
沈逸之說不過她,隻得作罷。
出門拐到了右邊屋子,隻見一屋子太醫愁眉不展,沈逸之問:“院正大人可想出方子了?”
太醫院院正搖搖頭,苦笑道:“死的那戶人家,其左鄰右舍都有發熱跡象,我讓人喂了些退熱的湯藥,卻沒什麼用處,起碼還得三五日,才能製出對症的湯藥。”
一旁有太醫接過話頭道:“沈大人,眼下要緊的事還不是這個,湯藥隻能治病,卻不能阻斷疫病外延——一定要將這一塊的水源斷了,溝渠也得阻斷,免得老鼠四處逃竄,將疫情擴大至周邊。”
這是要徹底隔離了,沈逸之吩咐了下去,指揮著衙役和南城兵馬司的人切斷溝渠,填平井水。
等到當天中午,京兆尹受皇命帶著一千兵士來了,沈逸之這才輕鬆些。
京兆尹年逾不惑,大概是經的事太多,生得一副苦相。見塄水街一切井井有條,他對沈逸之高看了兩分,言辭也溫和了些。
“陛下有旨,沈大人上報疫情及時,未釀成大禍。暫留職察看,協同本府辦案,好戴罪立功。”
這已經是輕罰了。
沈逸之點點頭,將塄水街的現狀細細說與他聽。
塄水街在城門腳下,背後就是護城河了。京城八十萬民,有錢的都往城中住,住得越遠便越貧,塄水街便是如此,京郊村落裏的富農攢了些銀錢,就帶著一家老小奔城裏來了,漸漸地,聚成了這麼一塊地方。
因為生活拮據,整條街亂得很,巷子不像別的地方那樣橫縱齊整,而是橫七豎八有如迷宮,沒在這地方住個三五年,進去立馬就迷向。
小小一塊地方擠著三五千人,粗略一查,竟還有沒落戶沒名契的人家。沒有名契寸步難行,也不知這些人是怎麼在京城待了這麼多年的。
最初幾天,疫情溫和得很,發了高熱的人待在家裏,每日分到藥之後還能自己煎熬。
可短短五日過去,鼠疫便一發不可收拾了,抬出來的屍體一具又一具,一丈寬的路都被擠滿了。
百姓這才開始慌了手腳,不管發熱的,還是沒病的,紛紛從家裏出來,扛著鋤頭鐵鏟就要跟守禁的兵士打架去。
京兆尹無法,隻得下了死命令:凡聚眾鬧事者一律就地格殺,才堪堪將百姓趕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