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島百顆青梅,方出十二梅丸。
這東西滋味甚濃,宋喜吃得很慢,到如今尚餘了一多半在罐子裏。
原本梅丸送來,是以巴掌大小的琉璃罐裝著的。可因為那剔透晶瑩的罐子,內壁上刻著月島當地款識,畫眉擔心會太過顯眼,便又托迷迭將其帶了出去。
琉璃罐,如今已不在長信宮中。宋喜並不擔心,溫恒會一眼看見那罐上款識,辨出此物是遠方月島的稀罕梅丸。
若他有心,定能夠摸索出此物來曆,查到蘇淮身上。宋喜陣陣後怕,慶幸還好她彼時聽了畫眉的勸,未將那罐子留下,供她睹物思人。
此刻她心神稍定,已然在盤算著,是將這梅丸推脫到葉正雲那兒,還是說此物乃季秋堂所贈藥糖。
總之,若是她說,這東西不過是太醫院養胎之物,想來溫恒並不會深問下去。
瓷罐的蓋子,被溫恒揭了開來。
還沒等宋喜開口,他已然含笑問道:“皇姐也送了你月島梅丸?”
宋喜呼吸一滯,心跳再度如同擂鼓。
溫恒知道這罐子裏是什麼。甚至,他還說出了此物的由來——
他以為這梅丸,乃是溫昭相送。
“良薑!”
長信宮的兩名侍婢,無論畫眉、良薑,此刻皆候在廳堂外麵。
宋喜強自鎮定,高聲喚來了良薑,指指桌上的甜白瓷罐,催促起她。
“皇上問你話呢,本宮這月島梅丸,究竟怎麼來的。”
良薑幾近於精怪化作人形,玲瓏心,生百竅。
她隻匆匆瞥了桌上一眼,便朝著溫恒跪下,道起自己的過錯來。
“長公主送喜娘娘梅丸,原本也是好意。她隻想著,若娘娘能愛此物,便也能給她幾分顏麵,對奴婢多照拂些。可都怪奴婢太過笨手笨腳,竟摔碎了那原本的琉璃罐。”
良薑指指這甜白瓷罐,語意懊悔不已,聲音怕得甚至輕顫。
“奴婢也是沒了辦法,才另拿這甜白瓷的裝了,以為能瞞天過海,不教主子們察覺,誰料竟日裏提心吊膽,卻到底東窗事發。什麼都瞞不過皇上您一雙慧眼,奴婢……”
她連連垂淚,伏去宋喜膝上,慟聲哭起。
“奴婢知錯了,求皇上您莫責罰,求娘娘您憐惜……”
良薑又哪裏不知道,宋喜這梅丸,來得蹊蹺。
她所謂“提心吊膽”,“東窗事發”,哪一句不是在敲打宋喜,暗示她“瞞不過”自己的這雙“慧眼”。
宋喜若想自保,便當須同著溫恒的麵,出手保她。
“又不是什麼大錯,本宮不怪你擅作主張。”
左右宋喜也並非愚笨之人,良薑的話她懂,遂抬手輕撫上她的背。
“皇上也真是的,硬將本宮的人,嚇成了這副可憐模樣。不過一個罐子,就了。你快些下去吧,莫要且等著皇上責罰。”
有良薑這麼一鬧,溫恒倒是也不好再提起半句“梅丸”。
他訕訕將瓷罐擺回那多寶架上,重又自斟自飲。
宋喜見他不再提梅丸,甚至不提溫昭與良薑,心跳終於得以緩和,總算是平靜下來。
她靜靜地打量溫恒,見他獨自喝著悶酒,忍不住輕輕一歎,從他手裏拿過酒壺,代他斟滿。
自己對他,到底是沒有多少恨的。
適才良薑“認錯”,他由著她處置,未插手訓責良薑。
除夕夜她提鈴,他從宮宴上趕過來,也替她罰了一整個司藥司,不怪她任性胡鬧。
認親之時,山梔出現前後,他一度希望那人才是真正的宋家女兒,倒舍不得宋喜離宮。
寶薰的砒|霜害得她險些喪命,雙目皆盲,溫恒甚至一時間失了儀態,怒罵一整個內膳房的宮人。
甚至是最初時,她為躲師父責打,慌張中跑去了毓慶宮,與溫恒撞個滿懷,他都未因她驚擾天子龍駕,而治她的罪。
那時候,她隻當他是個貪圖雪梅酥餅的饞嘴之人。
他從沒有因為握有帝王權柄,任意傷害過她。
事實上,哪怕她混淆龍嗣,觸怒天家,溫恒都仍舊待她不薄,從不克扣她應有的份例。
年輕的帝王,自有他的修養與氣度。他是這宮中的真君子,有與生俱來的寶貴良善。
此善,宮中罕有,宋喜懂得珍惜。
既然他此時心中煩悶,她便也容他在此飲酒,在此傾訴。
溫恒再開了口,提及他早先時,未道盡的情衷。
滿腔酒醉之言,他說得實在含糊,宋喜隻隱約聽得,溫恒與心頭至愛女子,並非兩情相悅。
那女子為天家帝王所愛,卻竟然毫不動心,對溫恒冰冷無情。
溫恒因她,經年來飽受相思折磨,求而不得,心中悲苦深重。
宋喜不得不歎,也不知這是哪一家的女兒,竟如此三生有幸,得天下共主鍾愛,又將之棄如敝履,半點都不肯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