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怒而大笑道:“既然如此,這神仙我也做得沒有意思,不如讓我自去吧。”
他轉身要走,薑子牙怒喝道:“站住!”
楊戩停下,薑子牙歎道:“你的身世,你早晚會知道。隻是我等不敢說。其實此時就算封了你,將來玉帝知道你身世,隻怕也要震怒。你不上天也好,我查灌江口還有個缺,就去做個守廟小神吧。”
07.
楊戩便帶著楊嬋,來到灌江口小廟住下,做了個小小鎮水之神,受些零落香火,吃不飽也餓不死。
列位看官你道神仙為何要世人進獻香火,原來隻因為法力的來源,都是靠吸收世間靈蘊,這世人的敬拜越多,香火越盛,他們的靈蘊也就被吸出,隨香火飄浮達於上天。靈蘊積聚,法力方能不竭。所以神仙都愛引世人膜拜進香,不過世人的許願,神仙們卻是顧不上的。因為假如有人許願你應驗了,那麼其他人許願也都求你應驗,如不應驗,就是不公,但個個應驗,也顧不上,所以幹脆全都不理,故而大多許願都不能實現。偶有許願後成真了的,不過是偶然巧合,但也都以為是神仙顯靈,更加花費進獻。
這灌江口一帶水勢平和,無風無浪,百姓安居樂業,無煩無憂,故而也沒有什麼要乞求神靈的,灌江神廟便香火冷清,廟也破敗多年,無人肯捐資重修。
楊戩領楊嬋和哮天來到此處,看得此景,不由心中感慨,想當時若是不賭氣來此,而是受封上天,又怎會落得如此光景?
他看旁邊土地廟,卻修得極為豪華,天天香客不絕,絕無空手進去的,心中好奇,前去打聽,土地笑道:“敢情你是新封的神仙,不知這其中的奧妙,你守著的那條江風平浪靜,人人安樂,他們為何還要求你?為何還要給你送禮?你看我管著這土地,隻要誰種個田建個房,不在我這燒香進貢,必不得安寧,種田苗死,建屋遇火,所以無人敢不來進獻。所以你想要香火旺盛,隻要看誰不進獻,就讓他出江船翻,近岸洪湧,你看眾人來不來求你?”
楊戩恍然道:“原來神仙是這般做的。”他又疑道,“難道天下的神仙都是這樣的?”
土地搖頭:“這我可不敢說,不過就我所見,大多如此。”
楊戩又問:“那麼你們在人間這樣貪斂,被上麵知道了,豈不有禍?”
土地大笑:“我們做了什麼?我們費盡心計,替上天聚斂了這麼多香火靈蘊,上天正要靠我們養活,怎麼還反會責怪?”
楊戩默默無語而回,但這樣作威作福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也要收索賄貢的事,他卻做不出來,隻好安於清貧了。
人間的事他也無心管,也沒有什麼要他管,人家神仙出門前呼後擁,楊戩隻有封神之戰時收的梅山六怪。楊戩級別低,遇到隨便什麼神仙,都要乖乖退避讓行。神仙們看他窮到帶著六個妖怪當跟班,還要輕蔑冷笑。封神之戰中楊戩的手下敗將,此時也早位列九重天,看到楊戩混到如此,更是忍不住要在他麵前多晃幾次,讓他行禮,以取笑嘲弄。
楊戩倒是吃苦慣了,隻是當初發誓要出人頭地,讓楊嬋和哮天再不受欺侮,可現在投了仙門,好歹也算是元始天尊的徒孫輩,一同參戰的李靖、哪吒等等都封了天王、太子,自己功勞最大,卻僅僅是個鎮江小神,又要讓楊嬋跟著他受苦,心中實在不忍。
但楊嬋卻是極為開心,覺得從流浪世間到有小廟安身,竟然還偶有人來進貢燒香,已是太好的改變。她整天歡笑遊蕩在山水之間,拋樹枝逗哮天去追。楊戩遠遠看著,覺得妹妹既然快樂,自己也無所求了。要揚名立萬的想法,便也暫時忘卻。
楊嬋心地極好,雖然香火稀少,但有求必應。不論是多窮苦之人,哪怕無錢進香,隻用草莖代替,楊嬋也盡力幫助。雖然她法力微薄,幫不上什麼,但對於那些隻求個多打些魚還債或是尋回跑失耕牛的凡夫來說,已經是救了全家的大恩大德。這樣好事做得多了,周圍村民都傳灌江廟有個二郎神,求他什麼他不愛答理,反是有位不見神像的三聖母,時時顯靈,有求必應。於是遠近都來燒香,一時灌江神廟竟興旺起來。
楊嬋心中更是高興,覺得生活終於有了意義,每天都可以幫人,於是凡有求者,都盡心竭力去做。旁邊土地看了,卻隻是冷笑,搖頭道:“如此豈能長久?”
果然日子一長,四方求告的人積聚,楊嬋才發現世間苦難如此之多,縱然是耗盡法力累死,也幫不過來。打魚找牛的她能幫幫,但有花巨金進貢的,求來世榮華富貴,這來世歸地府管,楊嬋哪能決定,隻好很是羞愧地把錢退回去,那財主一早醒來,發現貢品堆滿院子,嚇得半死,反而以為惹怒了神仙,更加賣力進貢,楊嬋晚上退還,他第二天進獻更多,不怕神仙貪,隻怕神仙不收禮。楊嬋哭笑不得。
更有那些身懷冤苦之人,舉了狀子,前來哭訴。或是被強占了田地,或是被霸奪了妻女,這些人卻都無錢進貢,隻許願若是冤仇得報,甘願粉身碎骨。楊嬋心軟,每每聽得眼淚汪汪,但是她的法力也隻能自己離地三尺飄飄,幫人打個魚找個牛,哪有本事去幫人洗冤懲惡?
她去求楊戩,楊戩卻搖頭道:“這些哀告之人,你怎知他們說的是真是假?你就是太輕信於人。這些事情究竟如何,也不是你我能弄清楚之事。更何況這些事根本不是我們該管的,我們隻管灌江口這一捧江水,別的事情下有治理官吏,上有賞罰神明,我們若越權管理,反而引其他諸神不快。”
楊嬋問:“哥哥,為什麼眾神有如此法力,世間卻還是有這麼多苦難,不能盡絕?為什麼神仙不讓世間五穀豐登,人人安康長壽,無病無災,這樣世人不是會更感激神仙嗎?”
楊戩想起那土地的話,冷笑道:“傻丫頭,如果人間處處安樂,還要神仙做什麼?”
楊嬋瞪大眼睛:“所以神仙反而是不希望人間安樂的?”
楊戩笑道:“如果神仙想這樣做,他們早便做了,世間又怎會如此?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我們做神仙的,難道還傻到相信報應這種東西嗎?”
楊嬋不禁流下淚來:“既如此,那麼這神仙又當得有什麼意思?我看到那些人的苦痛,卻無力相助,這比讓我自己受苦還要難受。”
楊戩歎道:“你心太好,在這世上活著太累。有些事,我們無能為力的,不如想開些,隻當都是他們前世未修來福分罷。”
楊嬋搖頭:“可是你我明知不是這樣的。”
楊戩歎息一聲:“看得清楚,不過更痛苦。所以不如騙騙自己吧。”
楊嬋默然許久,卻說:“這神仙我不想做了。”
楊戩怒道:“傻丫頭,我們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這個位置,也是我在戰場出生入死換回來的,你知道當年我麵對截教眾神,無數次生死一線,全憑了什麼才支持著活下來?隻因那時我想著,我不能死。我若死了,嬋兒怎麼辦,她這麼純良,在世間怎麼活得下去?你今天想不做神仙便不做了,怎麼不想想你哥身上的傷!”
楊嬋抱住楊戩哭泣:“哥哥,我錯了。我以後再不提這事了。”
楊戩擁著楊嬋,輕輕歎著:“傻丫頭,沒有我,你怎麼辦啊。”
08.
楊戩始終覺得,楊嬋永遠是那個牽著他手的小妹妹,永遠不會離開他。
因為若是離開他,她是一天也活不下去的。
但縱然是神仙,原來也預料不了後來的命運。
那一年,書生劉璽劉彥昌進京趕考,路過灌江口,聽說此處有個三聖母極是靈驗,便也進廟禱告求簽。他進廟時還是清晨,廟中安靜,再無他人。劉彥昌也無錢買香,隻好誠心磕三個頭,求道:“聖母娘娘在上,我劉彥昌家境貧寒,十五年苦讀,寒冬酷暑,從不敢怠慢偷懶。我父親早逝,我母親要我一心讀書,她日夜操勞,白發蒼蒼還下地幹活,晚上搓麻編繩。所得寥寥數文, 除了供養我讀書,便是進香拜神,所求唯有一事,就是要我能出人頭地。我心中難過,立誓一定要考取功名,以報償母恩,讓她老人家過上好日子。如果上天有眼,就請報償良善,讓我中舉。還請賜簽,耀我前途。”
楊嬋在暗中聽了,心中讚賞。眼看劉彥昌去拿那簽筒,她又犯愁。
原來求簽這種事,神仙都知道,是不靈的。說是說人間命運都由神仙事先定好,但其實有些神仙顧得上的就安排了,比如商亡周興,但更多時候,神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比如封神之戰,哪還顧得了凡人。若是劉彥昌命由天定,難道上天會安排他遇上楊嬋不成?正如若是命由天定,楊戩楊嬋的父母也根本不可能相遇,可見這世上事,神仙也是料不到的。
楊戩是玉帝妹妹與凡人所生,他流離世間,好不容易重新封神,他的妹妹又遇上了凡人劉彥昌,如果這是命中注定,那麼這寫劇本的人也太偷懶了,直接把人名一換連台詞都不用改就可以一代代演下去了。
話說那劉彥昌搖簽,楊嬋好歹也學了些占卜之道,掐指一算,劉彥昌中舉的概率是千分之三點二,如果再算上可能有內定舞弊,他中舉的概率大概和他出門就被豬撞死的概率相同。
楊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若是不告訴他,就是騙他。但若是告訴他真相,又隻怕這書生難過心冷,還沒考就失去了勇氣。
劉彥昌卜第一簽,上寫:“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竟是上上簽。
再卜第二簽,上寫:“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還是上上簽。
劉彥昌喜,再卜第三簽,上寫:“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這個……劉彥昌心中咆哮,我又不是求姻緣好嗎?
(不要問這些詩為什麼和時代對不上,人家三聖母是神仙。)
不過連求三簽,全是上上簽,劉彥昌心中歡喜,又連磕三個頭道:“聖母娘娘在上,此簽若是靈驗,劉彥昌得以高中,定要重回此處,重修此廟,再塑金身,並在家中也奉聖母娘娘神位,夜夜敬奉。”
你說這人,給人重修廟宇也就罷了,還要把人接回家去,還要夜夜供奉,你究竟怎麼想的啊?
但楊嬋聽得心中歡喜,臉上緋紅,原來這劉彥昌是英俊小生,楊嬋守在這荒郊小廟,平時來的不是民工就是夥夫,這麼多年,終於有了一個長得比較像人的,楊嬋那少女的心怦怦直跳,倒竟還真盼著他能夠高中,把自己接回家去……哎呀,想想就臉紅。
所以說女大不中留,哥哥再好也隻是好哥哥,不能當飯吃。楊戩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失落是難免的了。
劉彥昌揣上三支上上簽,興衝衝地就往門外走,剛走出廟門,哇呀一聲,被一頭飛奔而來的豬撞翻出去。
三聖母低頭嬌羞,看來亂修改概率是要遭報應的。
但楊嬋改了求簽的概率,卻改不了真正的命數。她知道劉彥昌此去,還是中舉無望,心中擔憂,不由幹脆暗中跟去。她一心隻想著劉彥昌,連和楊戩打招呼也沒有,就離家而去。而楊戩,還在做著要保護無知小妹一生一世的夢呢。
劉彥昌到了京師,躊躇滿誌,進了考場,一看考題:《從四書五經論仰望星空與腳踏實地》,這簡單啊!他提筆就考,自覺下筆如有神,洋洋灑灑數萬言,連要了好幾十張答卷紙,從孔子周遊孟子三遷曾子殺豬智子疑鄰一直說到商鞅變法焚書坑儒三國演義五胡亂華,寫的自己是熱淚盈眶豪情滿懷,最後一句,寫:“若我劉彥昌得償誌願,必懲盡天下貪官,讓黎民再無饑寒。報國之心殷殷,濟世之情切切。天下歸心,隻待一呼。”一揮而就,寫完把筆一
拋,回驛館等放榜去了。
劉彥昌自覺文章寫得情真意切,起承轉合、破入收束、引經據典,無有缺憾。即使不入三甲,但中舉應該毫無問題。終於等到放榜這一天,擠去榜前看時,四下尋找,竟沒有自己名字,心中不信,隻覺得是漏過,看了一遍又一遍,直看到天黑月高,借著微弱燈光還看,再後來燈也滅了,街上靜寂無人,劉彥昌還在看,可是烏雲遮月,夜幕深沉,他還能看清什麼,雙眼睜了一天,早已模糊,竟是什麼也看不清了。
他終於閉上眼,眼淚這才嘩嘩落下來。他再睜眼,卻也不見一物,隻能伸著手,慢慢在街上摸索。
突然一雙輕柔的手伸來,扶住了他,引他緩緩而行。一個女子聲音輕輕地問:“你怎麼了?”
“黑……太黑了……”劉彥昌哭著,他看不見扶住他的這雙手,也看不見眼前的女子。
“黑夜隻是一時,要相信太陽照常升起。”女子說。
“可是……我怕是等不到那時候了。”劉彥昌聲音顫顫,走路也巍巍。
“怎麼了?隻是一次未中。看成敗、人生豪邁,大不了從頭再來啊。”
“從頭再來……從頭再來……來你妹啊!”劉彥昌突然崩潰了,“我十五年的苦讀啊,我日日夜夜不敢懈怠,我十五年沒有出過家門,沒有和除我媽之外的女人說過一句話啊!別人家的孩子在玩,我在讀書,別人家的孩子睡了,我還在讀書,我為的這是什麼啊。他們有種就讓我查卷子,看看那些排在榜上的人,文章是不是都寫得比我好啊敢不敢啊!我還怎麼有臉回家啊,我怎麼能去見為我辛勞白發的老娘啊。我明年再考,也不可能再寫出這樣的文章來了啊,我文章裏哪一段不工,哪個典不實,哪一句礙了他們的眼啊。今年這樣嘔心瀝血都考不中,來年又怎麼可能中呢?”
楊嬋扶著劉彥昌,也暗暗落淚。其實她看得明白,人家中舉的全都老老實實寫八股文章,歌功頌德,隻有你劉彥昌寫什麼要除貪官救饑寒,主考官一看,什麼?朗朗乾坤太平盛世,哪來的貪官,哪來的饑寒?你個妖言惑眾之徒,不治罪就是開恩了,還想中舉。若是讓你這種人當了官,那還了得?你還不把我們都查個底兒掉?什麼人都可以當官,就是你這種人不行。
楊嬋搖頭道:“有些事,我們無能為力的,不如想開些,隻當是你前世未修得福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