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 正月二十一,陽曆三月三號。
星期一,晴。
顧卿卿帶著兩個小家夥, 和休假的顧燦陽一起,送大包小包提著走的顧青烈到空軍基地。
“到了兵團記得把鹹魚給餘嬸讓她曬曬,你不是愛吃蝦麼?蝦就自己留著吃吧, 別給人家了,還有我給你帶了罐辣椒醬和醃蘿卜條,都塞在行李袋邊上的小口袋裏……”
顧卿卿牽著小團團的手, 嘴裏碎碎念。
顧青烈兩隻手都拎著東西, 沉甸甸的, 一如他妹子的掛念。
“知道知道,你就好好把辣椒種出來吧,到時候等我過來天天能吃上。”
“我啊, 調到南方軍區就不像大哥一樣吃食堂了,天天跟我們團團年年一起吃, 你覺得夥食費多少合適啊?”顧青烈露出兩顆小虎牙。
“看你到時候有多少津貼吧,一個月怎麼著也得來個一兩百,在建設兵團升了營長,漲了不少吧?”顧卿卿斜眼看他。
顧青烈知道妹子這是惱了,也不再跟她開玩笑:“還行還行, 一百零二。一兩百一個月, 那得再加上大哥的津貼了。”
顧燦陽沒理這拌嘴的兩兄妹,抱著小年年往機庫方向走。
停機坪,六架運-5已經蓄勢待發, 物資裝載完畢, 野戰軍調派的戰士已經登機。
褚昭在空軍是無線電技術部隊的, 因為和顧青烈關係好,抽空來送一送他。
“這次也不知道我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看這架勢是要打仗,老顧你自己在那小心點,回來了哥們請你去國營飯店吃大餐。”
顧青烈憨憨笑:“行呀,你多攢點糧票,我要一頓吃個飽。”
“隻要你全須全尾的回來,我帶你去南陽人民劇場看電影。”褚昭拍了拍他肩膀:“好好的。”
“好。”
顧卿卿把小團團抱起,說:“舅舅要去打仗了,跟舅舅說早點回家。”
“啾啾~回家!”小團子順勢往高大的男人身上倒,小手撐在他肩上,“吧唧”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好,舅舅早點回來,陪我們小團團。”顧青烈用下巴蹭了蹭小家夥毛茸茸的腦袋,心裏酸澀又好笑。
原來她真的什麼都知道。
小年年意識到什麼,揮舞著小手要往二舅舅身上蹭,顧燦陽抱著他挨近一些,小年年伸手摟著二舅舅的脖子,腦袋埋在他頸窩蹭了又蹭。
明顯是依依不舍。
顧青烈也舍不得兩個小外甥,這兩個小家夥很乖,又很會撒嬌哄人,自己偷了吃的還會留點給他。
“年年想跟舅舅說什麼?”他問。
小年年從他頸窩抬頭,奶聲奶氣道:“喜歡啾啾~”
顧青烈心頭一顫,看著小家夥許久,咧著一口白牙:“舅舅也喜歡我們年年,你要乖乖聽阿娘的話,不要鬧她,等舅舅回來了你想怎麼折騰都行。行不?”
小年年似懂非懂點頭。
顧青烈心底一片熨貼。
顧卿卿把小團團放了下來,走過去抱著他的腰,臉貼著哥哥溫熱的胸膛,輕聲說:“平安歸來,別讓我擔心。”
顧青烈本來還想笑著逗她兩句,顧卿卿飛快轉頭,背過身去。
有灼熱的液體甩落在他手背上。
直直燙進他心底。
他嗓子裏好像被什麼堵住,看著她纖細的背影,卻不知道該怎麼出聲。
“登機。”男人清冷的嗓音響起,他說:“我們在軍區等你回來。”
“好嘞。”顧青烈壓抑住心底的情緒,咧嘴燦爛一笑。
上午09:30分,運輸機運-5編隊起飛。
等飛機消失在天際,顧卿卿才收回目光,跟她大哥說:“我們回家吧。”
“嗯。”顧燦陽抱著小年年,和褚昭說了幾句話,跟著顧卿卿一起往軍屬大院走。
走了一半,顧卿卿突然開口問:“哥,你擔心二哥嗎?”
“有點,”顧燦陽誠實道:“不過我相信他。”
顧卿卿長出一口濁氣,笑容燦爛道:“我也相信他,他很厲害的,還把敵軍指揮部打掉了,那個什麼將軍也被他爆頭啦,還炸了軍備庫呢。”
“埃墨森。”男人嗓音清淡。
“對對對,就是這個老頭。”顧卿卿來了興趣,一路嘰嘰喳喳和她大哥誇狗蛋。
顧燦陽眼底有清淺笑意。
很快,到了正月二十三。
沈綏父親的忌日。
今天是星期三,楚岱特意請了兩天假,又去學校給沈綏請了兩天,經由報備,從汽車連隊借了輛車。
帶上媳婦孩子,還有沈綏,駛出軍區的時候把自己的軍官證和汽車連隊的出車單給崗哨檢查完,才放行。
“綏寧在哪裏呀?離這裏遠嗎?”顧卿卿好奇道。
她帶著兩個小家夥坐在後麵,楚岱開車,沈綏坐旁邊,到了老家也能指下路。
“不遠,開車兩個多小時。”楚岱看了眼後視鏡,說:“都是南陽下轄城市,綏寧也在沿海,不過我沒去過。”
顧卿卿從隨身的包裹裏翻出兩根香軟的地瓜幹,給兩個小家夥磨牙:“阿綏,你小時候也經常吃海鮮呀?”
沈綏點頭,“海邊有很多海產,我小時候自己去過灘塗,拎個桶子就能撿很多。”
他爹娘是相鄰兩村的,小時候很少看到爹爹回來,他娘性格有些陰晴不定,經常情緒失控。
奶奶不喜歡他娘,對他還算一般,對姑姑的兒女比較好。
小時候他娘跟姑姑吵完架,就會打他,打完了又後悔,抱著他哭。
然後就是和奶奶吵,吵完了就帶著他跑去娘家。
他其實感覺得到,外公外婆不怎麼喜歡他,舅舅舅媽也是,爹爹的津貼大部分都寄回來了,為了從他娘那裏哄騙津貼,經常慫恿他娘跟婆婆還有小姑子吵架。
他娘很相信父母和哥嫂,在娘家住經常給錢給票。
爹爹沒有犧牲之前,最多是受點冷眼,被他娘時不時打幾頓,外公外婆舅舅舅媽看在錢袋子的份上,也最多奚落幾句。
四年前,他十歲,是最灰暗的時候。
爹爹犧牲了,他也不能去學堂,外公外婆慫恿他娘,再重新嫁人。
為的就是還能拿到一份彩禮。
他娘長得很好看,他的相貌和娘有七分相似。
丹鳳眼就是遺傳她的。
“我小時候隻吃過河裏的小魚小蝦哎,要不是嫁了個南陽的男人,都不知道原來還有手掌大小的蝦,還有各種奇形怪狀的怪魚。”
像牡蠣、蛤蜊、海瓜子青口貝這些就更不認識了。
楚岱握著方向盤,輕笑道:“喜歡吃海鮮嗎,南陽媳婦兒。”
“還行還行,如果不是清蒸和白灼,我覺得會更好吃。”
在島上,已經把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的胃養得沒那麼嬌氣了,辣椒也能吃。
現在回了軍區,要顧及兩位老人和兩個小崽子,幾乎是清淡的菜為主。
隻有顧燦陽和顧青烈在的時候,才會多炒幾個辣椒菜。
男人低笑:“其實我都能吃,你可以不用顧忌我們口味。”
“你可以阿爹和幹爹不行呀。”顧卿卿左腕戴了隻手表,右手帶了個翡翠玉鐲。
之前秦老送的那個鐲子被她妥善收好了,怕做事的時候不小心磕碎,
手上這隻是男人送的,楚岱說碎了就再買,還說等空閑下來,帶著她們母子三人去中心城區的百貨大樓逛逛,給她添置一些首飾。
“那你就隻能忍忍了。”男人看著前方,問沈綏:“你還記得回村的路嗎?”
“記得。”沈綏眼底有些不願回憶,“姐夫。”
“嗯?”
“這兩年,我真以為自己就是楚家人了。”
“你姓沈,不是楚家人。”楚岱說。
沈綏眸色黯淡。
“不過,你和我還有你阿姐是一家的,你不是楚家人也不是顧家人,單單純純的隻是我們家的人。”男人好笑道:“你難過個什麼勁,這兩年你阿姐怎麼對你你看不出來啊,沒把你當家人用得著這麼費心費力麼。”
楚岱說:“小孩子心思不要太深,偶爾也要開朗點。”
“在學校裏有新朋友嗎?你們老師說下個星期有家長會,想讓我去還是你阿姐去?”
“有,”沈綏眼底又重新明亮起來,“和我同一個年級的,不是一個班。我想讓你們都去。”
“行啊,到時候看大哥有沒有空,把兩個小家夥放他那裏,沒空的話就讓你阿叔帶司令部去。”楚岱應道。
不在部隊,他語氣很隨意,和家裏一樣。
“好。”沈綏原本還不知道怎麼開口,沒想到姐夫先說了。
本來還想著到時候同學們的父母都去了,自己會有些難過,聽完姐夫的話,現在隻有雀躍。
楚岱也感受到了他情緒的變化,透過後視鏡和女人相視一笑。
這兩年沈綏的變化很大,從冷漠的封閉自己,到慢慢敞開心扉,像同齡小孩子一樣,有些少年朝氣了。
顧卿卿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狗蛋。
兩個小時車程不算太久,南陽的路不像鹽城坑坑窪窪,左一個坑又一個洞,避無可避。
這裏大道平坦,過往車輛比其它城市更常見,偶爾能望見有生產隊的社員在地裏田間彎腰勞作。
他們是早上九點多出發的,路上男人停過兩次車,小家夥們吃飽了就拉,顧卿卿往男人兜裏塞了把草紙,讓他和沈綏抱著兩個小崽子去田溝邊邊上。
她沒下車,車窗都沒開,怕聞到那股窒息上頭的味道。
還有一次是奶粉喝多了下去噓噓,隻要沒拉在身上,顧卿卿對他們容忍度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