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十
但是光有決心不行,還得有條件。柳麻子風頭正健,這個時候要動他,那無疑是送肉上砧,絕對來不得,得等機會,是的,就是機會!
那天自己做古怪的夢的時候,夢到丁小玲掉下高樓,鮮血四濺。這個場景,依然觸目驚心地不斷在他腦子裏重現。那天,常遇春說,這個夢對自己是個好夢,說是有一個女人要離開自己了,她的離開會帶給自己好運。丁小玲會離開我?蕭躍進立即刺心刺肺地痛。
她有什麼理由要離開我?難道她心裏真的愛柳麻子不成?看著不像嘛!蕭躍進不得其解,不由得搖頭。
她離開我還能帶給我好運?這是什麼意思?想不透。丁小玲又能帶給我什麼好運啊?我們這個樣子偷偷摸摸要是被柳麻子發現了,自己就是死路一條,還能有什麼好運?
蕭躍進苦笑著,不住地搖頭。司機奇怪地看他,說,蕭部,你不是發書魔了吧?
蕭躍進這才驚覺過來,抱歉地看了看司機,知道他開著破車心裏正窩火,但從他的口氣,蕭躍進知道自己這個剛上任不久的副部長,對司機之類的人也實在沒什麼威力。
蕭躍進現在明白,為什麼柳麻子會在那個絕密名單上,現在他也明白,為什麼柳麻子明明三十七八了,卻可以把年齡改成三十歲。三十歲的鄉鎮書記,那是翁姑嶺鄉的一路諸侯,縣委書記最重視的,就是鄉鎮書記這些人物,在他們手裏,掌管著翁姑嶺縣的經濟社會命脈。
這種感覺很不好。蕭躍進和柳麻子不共戴天,可是他拿他沒有任何辦法。
柳麻子和河口鄉醫院的護士睡覺,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可是大家有什麼辦法?他睡他的,那些護士也樂意,和諧得很。這個年代,哪個男人不想好好地搞幾個像樣的女人?隻是有的人搞得到,可更多的人卻沒有辦法。那個搞得到的,必定是有辦法的,搞不到的,隻有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了。
蕭躍進就啞然地想起那些黃色痞話。大家在政治名利場裏,說真話上級不喜歡,說假話百姓不喜歡,於是大家不約而同地學會了說痞話,講黃段子,這個大家都喜歡。有一個痞話是這樣說的:給我一枝槍,天天打在老地方,如今改革又開放,可惜子彈已打光。這句話是不能解釋的,隻能去意會了。那些已經老了的幹部,常把它掛在嘴上,不無暴露他們生不逢時的那種遺恨。
柳麻子生逢其時,他廣泛播種,快樂逍遙。
蕭躍進也生逢其時,但他是三爺爺教出來的有傳統情結的人。他不由得想起了三爺爺教他的時候的情景。
蕭躍進長到兩歲半,父親蕭更生心裏火燒火燎。兒子都兩歲半了,除了爸爸媽媽,就是哼一些根本不知所雲的太空文。自己也不認得多少字,包括蕭火根,雖說是會計,也隻曉得一百以內的加減,秤一擔穀子,再加一擔,就有問題,所以他們那時候都是用五十斤固定的穀籮算,一人幾籮,平均分配,至於尾的零的,蕭更生和會計就不客氣地拿回家了,也沒法秤得平。蕭更生自己的婆娘就更不要說,她不曉得寫自己的名字,蕭更生隻知她叫羅仁香,但這三個字怎麼寫,從來想都沒想過,反正平日裏都是叫婆娘。
誰能教得了躍進?
沒人教,怎麼有出息?怎麼能當官?這真是令人傷透腦筋的大問題。
著急之餘,蕭更生就開始教兒子學一二三四五六……
說來也怪,小家夥學一二,才一天就學會了,口齒不清,哇哇亂叫,但蕭更生知道他是叫一二,而且很有興趣。
可是那個三字,學了整半個月也沒說出來。
三!蕭更生很惱火,大聲地教兒子讀這個字。
攔!小躍進舌頭頂住了喉嚨口發出的聲音。
三!是三!蕭更生氣急。***!八字裏三十有變,現實裏三字學不了,這是不是巧合?他心裏就起了難言的味道。這小子莫非真的三十歲以後要受苦?想到這裏,一股子挺到腦門的勁立即下泄。
江!小家夥看爸爸瞪起了眼珠子,害怕,可一怕一急,那聲音依然不對。
三!蕭更生沒有更好的辦法,隻有磨洋工似地重複。
江!小躍進這個字才出來一半,哇的一聲哭起來。
蕭更生黔驢技窮,蒲扇大的巴掌在小家夥上就是一掌,打得小躍進大哭起來,土法教學宣告破產。
“婆娘!你來!”蕭更生把兒子往婆娘麵前一挫,恨不得把他插進地裏去。小家夥又大哭,仁香心疼,看蕭更生麵色鐵青的樣子,又不敢說什麼,隻是抱起兒子,嘟嚷,他才兩歲,你發顛啊?
“一個月!一個月!一定要認得從一到十!”蕭更生吼道。
仁香就抱起兒子,讓他讀一二,都讀得很好,仁香繞過那個三,直接讓他讀四五六七*,沒想到才一個星期,就全讀了下來。
兒子,讀讀!仁香叫,讓蕭更生聽。
一二四五六七*……小躍進讀得得意,可就是不讀那個三。
蕭更生心裏越發不安起來,這個三,莫非是兒子一個坑?
管他吧,生了一個兒子,生活有了希望,再苦再窮也得讓他出息點。既然自己教他讀書這麼難,說不得隻有請三叔這個秀才來教他啦。
想起三爺爺教自己的情景,蕭躍進忍俊不禁。那時才是快樂純淨時光呢。可是現在三爺爺不在了,如果他看到自己現在被這樣提拔了,是悲哀呢?還是快樂?
長長的路途,蕭躍進和司機沒得話說,他繼續想自己的往事。
蕭更生和仁香認得的幾個字,早就竹筒倒豆子全塞進了兒子蕭躍進的腦子。他們夫妻兩個真是江郎才盡,無可奈何,一聽到小躍進興致勃勃地一二四五六七*,兩個人就耷拉著腦袋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辦才好。
蕭更生很盼望兒子就像古代傳說裏的那些神童,就像三叔講故事裏講到的,能三歲讀詩,五歲作畫,八歲考狀元……雖說現在不興狀元了,可一定得考出息了。
不行,還得去求三叔。
蕭更生鼓起了天大的勇氣,來到三叔家裏,還給他拎來了家裏產的旱煙。三叔眼睛又斜了他一下:坐。
蕭更生坐下,真是開口告人難。他半天都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坐著。
“有啥子事就講,咽著幹什麼?”三叔終於正眼看了他一下,不過那話依然是鼻子裏出音。
“三叔,多,多謝你幫我兒子起個名叫躍進……名字是,是好,不過我怕學不著東西,辱沒了您安的好名……”蕭更生越說越緊張。
“……”三叔沒吱聲,眼睛卻看著他。
“躍,躍進,我想,我想……”蕭更生艱難地說。
“有屁就快點放!”三叔終於不耐煩,心想你當隊長的時候什麼都敢說,這會子怎麼熊包成這個樣子?他根本沒想到撤掉蕭更生生產隊長的事兒給他打擊那麼大。
“躍……躍進,我想您幫,幫他認字。”蕭更生眼看三叔生氣,怕他一發火再無機會,終於把這主要意思給憋了出來。
“啊。”三叔異樣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半點不樂意,抽了一口旱煙說,這個事你閡想到一塊去了。
蕭更生沒想到三叔會這樣子爽快,歡樂得想跳起來,原來三叔心裏想的和自己想的不一樣。他臉上現出歡愉的神色,站起來,又跪下,說,我替小躍進給他爺爺磕頭。
三叔連忙扶他說,什麼年代,你還這樣子,不過你還算懂禮,現在大多數人都不懂,都不需要懂了……哎……
蕭躍進第二天就跟著三爺爺認字。
還不到三歲的孩子,看到三爺爺就像小兔子見到了老虎,不住哇哇大哭。
蕭更生皺著眉頭,心中老大不忍,他坐著不走,想看看這小家夥能不能在三叔帶領下認字。可是三叔的眼珠子立馬不高興地橫掃過來:你要是不放心,就把他帶回去好了!蕭更生立即被火燒似地落荒而逃,身後傳來小躍進撕心裂肺的哭聲,抓著他心痛,但是,為了心中的夢想,蕭更生決定,自己這個父親,得與其他人不一樣!
小躍進跟著蕭更生的三叔,也就是他的三爺爺,哭了很久很久,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可是三爺爺任他不住地哭,也不哄他也不抱他。小躍進哭啊哭啊,邊哭還左顧右盼,期望他的哭聲引來救兵。可是,最後,他失望了,救兵沒有來,那個可怕的三爺爺,在那裏顧自抽著煙,甚至三婆婆來抱一下,都被他可怕的眼珠子給橫走了。
小躍進絕望了。知道再哭也不會叫來爸爸媽媽。於是由大哭轉為低聲的抽泣,他不停地抽咽著,仿佛人世間最悲慘的事都讓他給遇上了。
“來,吃個糖糖!”三爺爺見他不哭了,手裏拿了一粒硬糖,看來他早就有準備。而且他剝開糖紙,讓小躍進嚐了一下甜頭。小躍進拿著糖,愛不釋手。還衝三爺爺笑了幾笑。三爺爺把他抱到膝上,親親他的臉。小躍進現在不反感三爺爺了,他認定,爸爸媽媽再也不來要他,所以隻得跟三爺爺套近乎。
一二三四五六七*……三爺爺就開始數數。小躍進開懷地笑,嘴裏也跟著嚷嚷,一二四五六七*……
是一二三四五六七*。三爺爺微笑地說。
一二四五六七*!小躍進神氣活現地接過來,可是,他就是不說那個三字。
哎……三爺爺歎息,覺得有必要讓他讀好那個三字。於是教他:三。小躍進跟著說:江!三爺爺心想,你就是讀一二江四五六七*也成。於是又說一二三四五六七*,小躍進依然是跟:一二四五六七*。
三爺爺心想真是作怪,這個三字就這麼難讀?他很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