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11章 第十一章(1 / 2)

我和馬文才很快又吵架了。

問題自然在他,可起因卻多少跟我有點關係。

那日琴課,應謝先生的要求,我在眾人麵前選彈了一曲《墨子悲絲》。謝先生先時已從叔母處得知我善蔡氏、嵇氏之弄,此回她聞琴音,訝於我從暗含出世之意的“風花雪月”中脫出,琴聲間多了些許入世的人情味,於是順水推舟讓一眾學子就這一論題探討起來。學琴本就意在修身養性,這也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事,可壞就壞在講堂之上還有個性衝動的祝英台和習慣較真的梁山伯,以及看他們異常不順眼,又對看重之事錙銖必較的馬文才。

“墨子悲絲”一典出自《墨子·所染》,講述墨子在見人染絲時發出“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所入者變,其色亦變,五入必而已則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的感歎,並由此延伸論及君主、士族的行為。

這一題有太多角度可以切入,我不想拿大,故而謝先生首問我時,我也隻是托言感念民生,不再多談。對此,她顯然有些失望。

據兩位姐姐所言,一向愛才的謝先生在聽說完我獨自下山遊學一事之後便對我很感興趣。那日席上,她也的確向我釋發了極大的親近之意。隻是或許在她的印象裏,我應當更為大膽且有見地一些。但可惜,我向來是個不願多暴露自己的人,除非必要,我並不想完全透露自己的想法。

先生的笑容中夾雜著歎息,然而她很快就又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轉而向我投來鼓勵的目光。麵對這樣一位仁師,我頓時覺得有些許愧疚,不由躊躇,好在堂上還有表現一向很好的梁山伯。

我養病這幾日,來探我的人不少。除了第一天頭昏腦漲不好見客之外,剩下那兩天倒是跟人聊了個盡興。也因此,我才知道這看起來斯文普通的梁山伯竟是有繼承父誌治水為民之心。

他含笑起身,沿著我外出時的所見所感繼續往下講。原來在來書院之前,梁山伯曾有過沿著河道一路遊覽考察的經曆,也因此,他對於百姓的苦楚要比我這初入民間的嬌小姐認識的深刻得多。

“大旱之年,取水艱難,沿河岸邊田地莊戶辛勞越甚,收成卻越少。更妄論遠陸佃戶,舉步維艱,農田幾近無收,溫飽成難。再有大澇之年,水淹良田,幼種難活,民疏水而隻能解一時之危,糧有收卻難解瓦舍之困。近年天災連連,民不聊生,以至於流民遠徙,路有餓殍,山伯於心不忍。”梁山伯約摸想起了沿途所見,不由停頓,堂上也有不少學子跟著皺了眉。出身貴胄,不聞民生,這是我們這些士族子女大多共有的毛病。梁山伯能有此憂民之心,不能不叫我從心底佩服。隻聽他再感慨長歎:“旱,百姓苦;澇,百姓苦。”

謝先生也被深深觸動,她暗自點頭,走近到梁山伯座位前,繼續詢問:“如此你當如何?”

“學生意欲潛心學習,來日修浚河道,為民謀福。”梁山伯侃侃而談,言語提及他的設想。我洗耳聽之,雖不甚懂,但也覺得若是真能如他所說那般以疏緩災,下遊佃戶的日子倒是真能好過不少。

祝英台已是滿臉笑意,他抬頭,目光炯炯地望著神采飛揚的梁山伯,眼裏滿是自豪與傾慕。我感慨於他們的手足情誼,禁不住也彎了嘴角。

謝先生連道了三個“好”字,顯然是對梁山伯十分滿意。我收回目光,轉身想要坐正,不妨卻對上了馬文才尤為不悅的眼神。

他應該不會一直都在盯著我吧?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下意識捂住臉頰,訕訕坐好目視琴弦,也不知道為何就有一股子心虛。可馬文才並沒有就這樣放過我,即便是隔著大老遠,我仿佛也能聽見他那重重的一聲哼。頂著這樣的壓力,我坐如針氈。直到祝英台開始發言,我才有了鬆一口氣的機會。

祝英台在謝先生的課上據說也很積極,他總能提出一些有別於其他學子的想法,故而謝先生也很是喜歡他。這一次,他同樣另辟蹊徑,選取了與我和梁山伯截然不同的角度。

“阮籍嚐言‘楊朱泣岐路,墨子悲染絲’,學生深以為然。”他開言便先引典表態,倒是分明。我讚賞回望,假裝沒有看見馬文才那瞬間又黑了的臉,翹首以盼祝英台的回答。

“絲錯染難潔,人錯信難脫。學生以為,人生在世,為保自身清白,每做一個決定都需慎而思之,每交一個朋友也需仔細考量,斷不可因一時之念耽之,而後恨之。”

這話不錯,隻是聽著怎麼都不太像是會出自祝英台之口。我難免疑惑,思量之際,他已繼續談論:“私以為與朋友交,重在德行,才學次之,身份又次之,地位最末。而一個人德行如何,從日常小事即可窺見。若此人心胸坦蕩,博愛友善,人自敬之、親之;若此人心胸狹隘,性情多變,人當惡之、遠之。親君子,遠小人,隨芝蘭,與之化;親小人,遠君子,入鮑肆,同其腐。友人之品性對我們個人之影響巨大,他之耽兮,猶可脫也,吾之耽兮,無可退也,故不可不慎!”

我漸漸聽出點意思來,等他那最後一句話一出,我幾乎能夠肯定祝英台這番話就是刻意說給我聽的。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