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渢這三天睡得昏天黑地,像是提前透支了未來一百年的宿醉。他感覺自己在黑暗中爬,爬了很遠的路才見到熹微的光。
陰渢缺覺,因為平日在地府工作完全沒有休息日、沒有假期、沒有睡安穩覺的時間。陰曹登記處每時每刻鬼滿為患,死人可不挑日子,如果地府放假一天,運輸亡魂的通道爆滿,像堵塞的下水道似的,後果不堪設想。
“時刻待命,隨叫隨到”是每一隻合格地府社畜的職業操守。
將醒未醒之際,陰渢聽到有人說話,在聽到了他自己名字的瞬間驚坐起來。可這一次精神到位了,身體慢了半拍——他下“床”的時候一腳踩空,踩進了月不開的魚缸。
那天把桌子讓給陰渢之後,魚缸擺在桌案正下方,按理說不會被踩到。但阿柴破窗而入時,故意把缸往前推了十厘米。
一腳下來,缸沒事,魚被踩扁了一條,紮在腳心裏。血淋在地板上,不知道是魚的還是陰渢的。
其他幸存者的金魚在同伴的屍水中狂歡,慶祝劫後餘生。
陰渢踉蹌抱起近一米長的大魚缸,衝進衛生間,給“幸存者們”換一缸好水。
月不開看著地上的血腳印有些失神,幾條魚而已,無論怎樣想都應該先處理一下傷口才對。但陰渢一溜風似的跑過去了,月不開沒攔住,隻在身後大喊:“壓製一下天性啊,陰大人!這魚可千萬不能吃!”
這可都是天庭天池裏養出來的金龍魚,可貴了!
陰渢就算有吃魚的心思,也沒有那個能力。他撈魚格外吃力,每撈住一條,很快又被它甩尾巴掙脫。月不開敲門進去幫他,“我來弄吧。你的手怎麼抖得這麼厲害?”
“我沒事,被雷劈的,”陰渢說,“幾天之後就不會再抖了。”
月不開想起嫦娥給的雷霆散,在褲子上蹭幹手,將那隻黃金月餅似的藥盒遞給他,“朋友送的,您試試,泡澡的時候往水裏加一點,保準好用。”
“渡劫散”沒用,陰渢想。
他自己心裏清楚,此番天雷不是神仙升官前的渡劫,而是貶官——
他穿一身白,像一格沒上色的漫畫一樣,不是因為他喜歡素,隻因為被貶到陽間的死神沒有資格穿別的顏色,隻能穿白的。
地府以黑為貴,工作服都是五彩斑斕的黑——比方說“鴉青”,黑中透綠,標誌閻王殿的下品文職,鬼數眾多;
“玄色”,黑中透紅,標誌各個大小地獄的看守和招待,文職武職都有;
“緇色”,黑中透紫,隻有隨殿陪駕的輔佐官才能穿。
陰渢被貶之前官服便是緇黑色的圓領朝袍。回首遭陰雷之前的事,不過幾天光景,卻恍如隔世。
他是從地府最低等的小鬼差幹起,平實力打拚了九百多年才爬到“肅英宮首席輔佐”的位置上,如今一朝之間變成了一個隻能穿素衣的廢神,心裏什麼滋味隻有他自己知道。
他不想提貶官的事,索性月不開也沒問。
陰渢沒有接那個金色藥盒,隻說:“你朋友來頭不小。”
“嗐,都比我混的強,”月不開笑著岔開話題。
如同月不開不追問陰渢一樣,陰渢也沒有追問他,兩人目光交接,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有些事還是不問為妙。
陰渢坐在浴缸沿上將深深刺入腳底的金魚連骨帶肉扯出來,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疼。掌中捧著折斷的魚屍,吹了一口氣,那攤血肉粘連的金魚餅迅速膨脹起來,金紅的顏色發汙變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