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爺子走以後,鄰居們都來道賀。鳳鸞避羞躲在房中不見人,隻有陸家的小蛾等人進去陪她。
女兒要出嫁,其實是喜人的。拋開郭樸病臥,同時進門三個妻子不提,別的一切一切,周家是相當滿意,別人也會豔羨。
圓木桌子旁坐著幼年玩伴,鳳鸞坐在其中,嬌紅麵龐分外動人。蘭枝手裏拿著東西過來,對桂枝招招手:“老爺說有客人來,才讓人送不少火炭,老媽子要幫忙前麵,咱們去籠火。”
房子裏是地下籠火,最近天雖然冷,鳳鸞為省錢,她的房裏還沒有生火。桂枝和蘭枝把一小簍火炭提著,再把家裏掃的碎枝子樹葉也放進去。
火起時,小心避開出來的黑煙,蘭枝感歎:“還以為姑娘今年沒有火用,不想這……”桂枝看著她,蘭枝艱難地把話說完:“不想這有是有了,可這親事怎麼能叫好?”
幾聲嘻笑從房中傳來,桂枝對著漸暖融的火門,神色卻是悠然的:“蘭枝姐姐,我卻覺得好呢。戲文上說木蘭為阿爺從軍,又有什麼女子救父敢進京麵聖,就是不割鼻子的那一個,”
“看你戲聽的粗糙,那叫緹縈救父,”蘭枝麵上,也被桂枝的悠然神色感染。火光漸大,兩個人在“劈啪”聲裏各自心思,同時張嘴:“你,”
蘭枝笑眉笑眼:“你先說,”桂枝嫣然:“姐姐先說。”
“依著你這小蹄子的話想,姑娘這親事也好。”蘭枝拉著桂枝為鳳鸞盤算:“公子雖然起不來,倒少好些煩心事。”
桂枝麵頰上泛出笑來:“姐姐說,我聽著。”
蘭枝伸出蘭花指比劃著:“就你們屯的錢大官人,我也聽說不少。”桂枝噘嘴:“好好的提他作什麼?”
“提他隻是比劃一下,”蘭枝輕點桂枝的額頭:“這些有錢人家不妻妾成群,全不管女孩兒心裏怎麼想。吳掌櫃的娶第三個妾,大娘子尋上她的錯,提到當街撕破衣服打她,打出一身血來,嘖嘖,不都是人生父母養的。”
桂枝想起來,歎氣道:“她也是為錢才嫁的吳掌櫃。”
“就是咱們縣太爺邱大人,娶的夫人是京裏小姐,都說是最賢淑的。前天姑娘尋我買什麼去,外麵遇到邱夫人房裏丫頭,說為邱大人又要納小,夫人哭了幾天幾夜,白天還要見人笑,夜裏一包子眼淚無處灑,唉桂枝,有時候我真的想當男人呢。”蘭枝掉下幾滴子淚,為天下可憐的女人們一掬同情之淚。
這一席話,把桂枝的眼淚引出來,她淚眼汪汪地道:“蘭枝姐姐,所以我守著姑娘不嫁人,要我嫁,就得好男人。”
旁邊地火溫暖,蘭枝和桂枝在火光融融中,執手相看淚眼。桂枝先想起來:“怎麼姑娘這就叫好,”她噘高嘴:“郭家那病公子爬都爬不起來,還要娶上三個,可憐我們姑娘,以後日子怎麼過?”
“昨兒晚上我燒高香,請菩薩保佑他這輩子起不來,不但昨天是這樣求,自從姑娘說要嫁郭家,我晚晚都是這樣求。”蘭枝微昂著頭說著,桂枝驚駭得用力抓緊她的手:“這怎麼行!為姑娘好,”桂枝紅了臉放低聲音:“公子要是爬不起來,姑娘不是要守活寡。”
說過桂枝難為情的看地下:“我不懂,是聽人說一句半句,這樣的人要守活寡,滋味兒不好過。”
見地火足夠,蘭枝帶著桂枝坐下來,對著天上不斷下來的雪花斬釘截鐵道:“要守三個人一起守,姑娘守著,她們也得守著。你看咱們這街上,隔壁韓婆子家蘭芬,見天兒挨打,她男人天天不在家,這不是守活寡?錯開幾間屋住的劉家,夫妻生得多般配,過門沒一年,劉武爺走鏢傷了,人看著好好的,都說……不行,這不也是守活寡。”
說到這些話,蘭枝紅著臉,桂枝也紅著臉,蘭枝似對自己,又似對桂枝,又似為鳳鸞祝福地道:“郭家姑爺起不來,就沒有爭寵的事,別人能就他,姑娘也能就他是不是?他就是有心多去哪一個房裏,他也起不來。”
桂枝恍然大悟:“是了,姐姐燒香也帶上我,我也央求菩薩保佑他一輩子起不來。”
親事還沒有成,鳳鸞的兩個丫頭都祈求“保佑”郭姑爺從此好不了,這輩子睡在床上。
兩個丫頭後麵坐著說話,鳳鸞在房中喊人添茶,喊了幾聲無人理,路過的來安答應一嗓子,他答應過就來尋丫頭們。
尋到房後見蘭枝紅衫綠褲,桂桂綠褲紅衫,在雪地中就像兩朵子蓮花。來安悄無聲息掩到她們身後,支著耳朵來偷聽。
“這些全拋開,郭家有錢,姑娘嫁過去衣食至少無憂,郭家是本城裏最大的官兒,雖然沒有實權,是官總有幾分薄麵,縣太爺都要買他幾分,姑娘不會被人欺淩,”說到這裏,蘭枝擼擼袖子,雪白的手腕露出來,被北風吹得一個寒噤。
寒噤著,蘭枝還帶著昂揚氣勢:“你和我是要隨姑娘去的人,桂枝,到了那裏有欺負咱們的,隻管打!”
桂枝很是佩服,翹起大拇指,先答應一聲:“好!”豪氣一閃就過,桂枝訥訥道:“郭家的人,打不打人?”到底以後是主人。
“這個……”蘭枝也為了難,她把汪氏和曹氏當成假想敵,天天心裏就轉著這個想法,越轉越中邪,提起來就要擼袖子,好似戰場就在眼前。
桂枝為蘭枝找個台階下:“反正咱們呀,要護著咱們家姑娘。”蘭枝響亮地回答一聲:“是!”再“啊嚏”幾聲,幾個噴嚏重重打出來,來安在後麵心裏一顫,見蘭枝還光著手腕,沒好氣道:“姑娘叫添茶,你們在這裏作死!”
“啊呀,”丫頭們急急跳起來,急走幾步,蘭枝回身怒目來安:“你說哪一個作死?”來安冷笑連連,劈頭蓋臉道:“郭家有權,郭家有薄麵,郭家有錢,你到了郭家,就尋上一個有錢有權有薄麵的人吧!”
蘭枝被搶白得臉漲紅,知道自己剛才說的私房話全被來安聽了去。這是女兒私房話,怎麼能被男人聽到,又當著自己麵來搶白。蘭枝大怒,眸子更顯水靈,也是劈頭蓋臉搶白回去:“關你何事!與你何幹!礙你何事!”
說過袖子重重一拂,碎步急急而去當差。留下的來安怒火中燒,幸好有北風吹著,才沒有把他自己燒成頭暈腦漲做出跳腳的事來。
想一想郭家見過的小廝長平,清秀伶俐,就是打扮也與別的家人不一樣。一個當家人,還金簪子束發,腰間是織錦繡帶,這帶上竟然還敢掛著荷包,這這這,這是小子嗎?
來安忽然怒火更升一籌,蘭枝莫不是看上了他!他大步怒氣衝衝而去,今天晚上一定燒香,一定央請菩薩保佑郭家的小廝,也隨著他們家公子一起爬不起來!
鳳鸞房中也是說這親事,而且又多了一個人。韓婆子的媳婦,挨打受氣的蘭芬也過來。鳳鸞請她坐,喊丫頭添茶就是為的她。
桂枝先回來送上熱茶,對蘭芬道:“韓家嫂嫂,你婆婆今天不在?”要是在家,怎麼得出來。蘭芬當著鄰居們並不太難為情,隻是有自己不如人的一絲子難堪。見小蛾等人等自己回話,低聲怯怯道:“她來賀喜,讓我來對周姑娘賀喜。”
“哦,她是讓你來打聽什麼的吧?”小蛾嘴快,指著她說出來。蘭芬難過了,低下頭對著自己手中熱茶,再怯生生道:“我也想來賀喜,你們放心,我不會說什麼。”
小蛾對她扁扁嘴,狐疑道:“你真的不會說?”蘭芬更尷尬,慢慢站起來正要說走,鳳鸞親切地拉住她:“何必走,以後再想這樣聚,隻怕不多,”說到這裏,她不無傷感環視幾個閨中玩伴:“今天盡情一聚,在這裏用飯。”
這話說得人人感傷,大家都是要出嫁的人,由鳳鸞的親事想到自己的親事,雖然是個康健的人,卻不知道夫妻是不是和氣,妯娌是不是相得,公婆們又體貼兒女否?大家一起歎氣:“唉。”
蘭芬更不好意思:“都是為我你們才傷心,姑娘們看著我是極苦的,你們不會呢。咱們這街上,葛家田家楊家,小夫妻不都很好。姑娘們,請多看看過得好的人。”
小蛾“咕”地先一聲笑,手按在蘭芬肩頭道:“有這句話,你可以坐下來說話。蘭芬嫂嫂自己受苦,卻想著別人會好。蘭芬嫂嫂,我也送你一句,叫守得雲開盼月明呢。”
蘭芬苦笑,她挨打無處求告時,也想到過這句話。隻是韓婆子年紀不大,還是身體康健的中年婦人……呀,哪有詛咒自己家裏人死的呢,蘭芬住了想法,隻聽姑娘們和鳳鸞說話。
婦人們在一起,經常說的是家長裏短,丈夫、妯娌和公婆。沒出門子的姑娘們在一起,私房話裏經常是出嫁的事。
“汪家的金貴姑娘聽說有手段,鳳鸞你過去第一個要防備她,”大家一起為鳳鸞擔心,再說曹家:“我們特意打聽,說曹家的姑娘也是厲害的。這可怎麼辦,你房中沒有小妾,倒有兩個平妻。”
這些話,把丫頭們也聽得停住腳,擔心地看著鳳鸞姑娘。
鳳鸞依然溫柔語聲:“多謝姐妹們,還記得前年同到廟裏拜佛,師傅們說隨緣隨分,自有因果。她強讓她強,她狠讓她狠。我想郭家這樣的人家,總是有規矩道理的。”
眾人一起賓服,素然起敬道:“你說得很對。”
在這賓服聲中,鳳鸞悄悄鬆一口氣。有時候別人的關懷,讓當事人難過。鳳鸞想了好幾天,才把一些難回答的問題答案想好,這時候說出來可以搪塞,鳳鸞心裏落下一塊石頭。還有幾塊懸著,幾時落下來,還不知道。
“周姐姐,你也不能太軟弱,人善是被人欺的。要是未來姐夫隻喜歡別人不喜歡你,你可怎麼辦?該爭的還是要爭。”小蛾佩服過,還是好言相勸一句。蘭芬用力點頭,在韓家,她強讓她強,她就更強更不是東西了。
這一塊大石頭,鳳鸞也有答案,她笑容婉約,殷殷笑語似乎全不放在心上:“女子三從,她會侍候讓人喜歡,自然讓她三分。”
小蛾瞪大眼睛:“她再占上三分呢?”鳳鸞在心裏給自己打氣,擺出最自然的笑容嫣然:“再就再讓她三分。”
“再讓三分,你就退到郭家門外了,你還讓嗎?”小蛾步步緊逼,鳳鸞心裏格登一下,退到郭家門外?喜色從她麵上一閃而過,此時的笑容滿麵完全發自內心:“想來她不會這樣,真要讓我退到郭家門外,隻要是公子吩咐,我也隻能依從,是不是,小蛾妹妹,夫主為大。”
她甚至輕巧的眨一眨眼睛,看上去真的是全不在意的樣子。
小蛾認真樹起自己的大拇指:“周姐姐,我要勸你的就是這話!”鳳鸞“啊”地一聲,略有詫異地瞪大眼,難道小蛾猜到自己心裏的話?
“我姑姑嫁到福建沒兩年,姑夫就有了別人,那個人潑辣得不行,姑姑是個好性子,一步一步地讓著她,後來還是容不下,我姑姑主動對我姑夫說,既然這樣,不如分開別過的好。我姑夫答應了,按兩頭大的算法給我姑姑重新安置了房子,日用按月送來,這就相安無事。後來我姑姑又說,日用這樣送來也麻煩,我表哥表妹也大了,不如把她們以後的嫁妝全折成鋪子銀子給了,這樣不用月月問我姑夫要錢。”
小蛾抿一抿嘴笑:“我姑夫心裏到底有餘情,覺得內疚他就答應了。這幾年,我姑姑的生意越來越好,我姑夫的生意越來越差,姑夫就住到我姑姑那裏,又盤算一下,說那潑辣人花費太大,今年來信,要把她趕走,隻把孩子留下。”
蘭芬聽得入神,還可以這樣。鳳鸞忍不住笑,她被小蛾的話提醒,忽然想到自己是賣身契,真有那麼一天郭公子為別人容不下自己,自己是可以贖身的。而且不是說咒他,他不是起不來,當然不能人道。贖身後這身子玉全貞潔,還是自己的。
周鳳鸞是個樂觀的人,或許有人認為這樣的樂觀屬於逃避,可她還是歡喜了,而且是認真的歡喜。
旁邊傳來蘭芬的話,蘭芬問個不停:“小蛾姑娘,你姑姑幾時回娘家,我想拜拜她?”小蛾剛揚眉,蘭芬又接著納罕地問:“真的可以這樣,沒有人管沒有人問?”
姑娘們一起笑,小蛾笑得要拍桌子:“蘭芬嫂嫂,我說的句句實話,我姑姑對我說,女人手裏要有錢,在夫家腰杆子就是硬的。”
蘭芬黯然,她哪裏有錢。鳳鸞欣然,她又想到以後要多存私房,為自己贖身。蘭芬抓住小蛾的一隻手,傷感地道:“話是有理的,隻是我辦不來。”鳳鸞抓住小蛾的另一隻手眉開眼笑:“小蛾妹妹,我多喜歡你。”她嘟起嘴又看別的玩伴們:“以後咱們常相聚,該有多好。”
小蛾被人這樣感激,雖然蘭芬是苦,鳳鸞是笑,她也樂得笑眯眯。由鳳鸞說相聚的話,小蛾對姐姐妹妹們道:“我依周姐姐的話,以後咱們有了人家,也要常相聚才好。”
姐妹們一起答應,又一起對著鳳鸞為難:“你嫁到郭家,肯請我們去嗎?”鳳鸞用力顰眉,用力思索,用力保證:“我盡力請你們。”
這樣一說,姐妹們都歡笑起來,又來評論郭家的好。剛才說的,全是郭家的不好。這一會兒,說郭家的財力和權勢。
“剛才我來,還看到邱縣太爺往郭家去,前天我給鋪子裏爹媽送飯,也看到邱太爺從郭家門裏出來,不知道他這麼巴結為什麼?”說這話的是開米行的魏家姑娘有容。
蘇家的青柳是向往:“周姐姐,你一定要請我們去郭家坐一坐,聽說他們家有個小園子很不錯。據說那園子有我們家大。”
小蛾嘟起嘴:“郭家肯定氣派大,架子大,規矩多。”她放低嗓音笑:“都說郭公子眼裏沒人,以前尋親事一心要在京裏尋,後來怎麼樣,”她幸災樂禍:“退親了不是,人家哪裏會嫁廢人。一聽到他病重,就趕快退了親。聽說還是特地快馬從京裏趕過來退的親呢。”
她著重地咬了兩個字“快馬”,又對著鳳鸞抱歉:“周姐姐嫁給他,我以後當然要說他好。”鳳鸞笑眉笑眼,她現在聽到也當笑話看,她對郭樸還沒有什麼感情,越發笑得搖頭晃腦:“是快馬特地去退親?既如此,以後他不待見我,我就笑話他。”
丫頭們雜在中間一起笑,人人眼中都覺得鳳鸞應該笑話他。
魏有容不得不打斷這笑聲:“咳,現在嫁他的汪家,可是省裏不小的富戶,以前比郭家強,現在雖說不如郭家,族大人多也差不到哪裏去。”
小蛾正在興頭上,不服氣地道:“汪家再好也不如郭家,周姐夫是個官兒,汪家是官嗎?”蘭芬沒見識,好奇地問:“當官有什麼好?秀才們全熬心熬力地要當官。依我看,有錢才是好。”蘭芬的心思被小蛾的姑姑吸引開,認為有自己的生意才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