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的王府是禦賜,總出入門在東院落。夏天裏流火天氣讓寧王悶燥,他從轎子裏下來,見到小廝們收入轎子慢一些,回身就是一腳,罵道:“都不省心。”
他身材修長,有一副酷似母親肖妃的好容貌。隻有眸子裏不時攪起的陰沉,才有幾分似當今。罵過打過後,負手往裏麵來。行到綠柳萌萌的路口上,他躊躇不前。
剛從朝中來,汗濕衣裳。本該先去寧王妃處看看,換個衣服,再探視她近日身子不爽。可想一想,剛才朝堂上話句句跳在他眉尖,哪裏有閑功夫去後堂休閑。
步子還是往書房裏去了。
書房取名“明道”,東西間一帶十幾間房子。中間歪脖子樹,還有一道流水砌成蝙蝠的小池子,池身刻幾個字,是寧王親筆:“邀福。”
幾個垂手小子在院子裏收拾假山,見王爺回來,垂手侍立到他過去。房中清一色上好紫檀木家什,散發著獨特香味兒。
書案上頭是一個橫幅,上麵寫著:“慎思慎行。”這是禦筆。寧王滿麵怒火對禦筆看一眼,忽然抓起書案上一個白玉鎮紙,“砰”地一聲摔在地上,落個粉碎。
貼身侍候的小廝不敢進來,又不能不進,尋了一碗茶送去,又被寧王摔在地上。他餘怒未息尋椅子坐下,半晌怒色轉為懶洋洋,手指不耐煩扶上雕刻龍紋翹頭案:“取那信來我再看。”
知道他心思的小廝有年送上一卷羊皮紙,寧王打開再不是上次看到的不悅,而是冷笑。
這信是拓跋師所寫:“今避入沙漠,惟恨漢人狡詐,秦王殿下,寧王殿下,皆敢說不敢當的人。”
寧王冷笑不止,敢說不敢當!這是什麼話!小廝在旁邊等他吩咐,寧王淡淡道:“請那幾個人來。”
他不說是誰,有年也十分清楚,答應著出來指派人,手指一個瘦些的小廝:“去方大人家裏請,”再看第二個垂頭的人:“虞臨棲大人說染傷風,現王爺傳,請去。”一氣吩咐好幾個,看著他們出去,有年自己往西間時來,這裏有十幾個先生在說話看書。
“顏先生,王先生,顧先生,王爺回來了。”有年對其中幾個人點頭,先站起來一個瘦削有須的人,再就是一個微胖,一個看著孔武有力,卻也是個念書先生。三個人隨有年先過來,見寧王微垂雙目養神,帶著三分冷淡,其實表示他心情不佳。
有氣無力的聲音傳來:“坐吧。”先生們就坐,素來是知道的人,要說機密事不會隻有自己,他們隻等著。
先來的是方大人,他是門下省左散騎常侍,是屬於協管朝廷政令和上行文的審核地方。與當今離得近,方大人走起路來都與別人不同。
文人至多是方步,方大人卻是更為穩重。左一步,右一步,停一停,再左一步。寧王性子焦躁的時候他也如此,別人更隻能等待。
方大人就坐過,長長的出一口氣:“今天熱。”外麵蟬聲不斷,近似於寂靜。古詩有蟬鳴林愈靜,就是這個意思。
先生們對他頷首,卻不說話。方大人和寧王都下朝,知道寧王不喜歡,隻一笑取過冰湃的涼茶,長長喝了一口。
虞臨棲最後一個到,他來的時候房裏已經在說話。隔著竹簾子來這麼一個包著頭的人,寧王沒想到是他,見竹簾子挑起才想到,嗬嗬一笑:“臨棲,你這是何意?”
玉樹臨風的虞大人,從來倜儻風流。此時看他,一件寬寬鬆鬆的長袍,卻說不上飄逸。頭上包著一塊布,隻露出兩隻眼睛。
隨著王爺問,眾人都笑,虞大人取下包頭的布,鼻頭紅腫眼睛也泛水氣,寧王吃一驚:“你竟病得如此?”他疑心去了一大半,大方地說出來:“我還以為你不敢見郭樸。”
寧王殿下的身邊,多是虞大人的位置。今天虞臨棲坐得最下首,說話甕聲甕氣:“不要過給王爺。”再苦笑道:“我為何不敢見他?”
“你們在軍中怎麼回事兒,到現在你也不說。”寧王調侃著,疑心還在一小半兒:“一定有過節?”
兩個人說出去打獵,虞臨棲鼻青臉腫,郭樸無事人一個,此後虞臨棲回到京中,再也不去軍中。寧王殿下要是不疑心,他不是成了傻子。
虞臨棲無精打采:“奉王爺命,才和他好。這個人不識趣兒,我想著法子遠他才是。”寧王一樂:“說起來,這倒是我的錯。”再打趣道:“你傷風,不是我的錯吧?”
“王爺取笑了,前天和人外麵喝酒,那酒樓上迎風,多吹了一會子,回來就成這樣。”虞臨棲半睜半閉著眼睛,怎麼看都是病容,不真不假地恭敬問道:“回王爺,他到京裏,還和他好不好?”
方大人給了虞臨棲一句:“你和哪一個好,與王爺何幹。”虞臨棲裝出來幹瞪眼閉上嘴,寧王看著樂,笑道:“我心裏悶氣,被你們破掉。”
把手中信展一展,寧王麵容凝重:“夷人從來無信義,他又問秦王又問我,秦王讓他和,他要戰,求我幫忙,我幫了忙,他不領我的情意。這不,此後秦王戰,他要我為他勸和。既然要和,就該屢屢退後,他偏又挑釁,這下子好,廖易直把他趕到沙漠裏去了,他倒來信責怪我!”
把信輕輕放落,寧王已經不再生氣,微笑道:“豈有此理!”
“王爺,卷土重來,不過彈指間。給拓跋師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敢責怪王爺。”顏先生顏師道說道:“夷人多主蠻橫難馴服,他隻想奪回族長之位,現在不敵我師,能不給自己找個台階下?”
寧王得到一個台階下,他笑容滿麵:“我本該不理會他,隻是可惜了他的功夫。要依著我的心思,一統關外,還要看他。”
眼皮子轉對虞臨棲瞄瞄,虞臨棲欠身子:“王爺從來感化於人,關外數千年爭鬥,漢明妃昭君出塞,才得數十年安寧。女人和親尚能作到,何況男人?”
寧王又得到第二個台階下,他笑嗬嗬:“我不才,想邊關動武不是常事,這安寧二字,還是要有點子手腕。唉,”再歎道:“事不遂我願,我幾次致信廖帥,請他少動幹戈,不想他勝了,這個大勝,有點兒門道吧?”
書房裏人一起拱手:“請王爺詳查!”寧王輕描淡寫搖一搖手:“詳查倒也不必,不過軍功從來寬厚,回京的這些人是不是經得起敲打,”他先吐出來的一個名字,就是:“忠武將軍郭樸,商賈出身,他,是個人才否?”
方大人在中書省裏呆得久,最後揣摩字眼,起身一禮道:“王爺此言大合我心,遼東孫氏,本草莽出身。先皇有仁慈心,為安定一方百姓,賜孫氏遼東王。後招婿尚子陵,繼為遼東王。今遼東大亂,依我來看,與孫氏輕易得王,不善珍惜不無關係。”
“大人,那依你之見呢?”寧王淡淡地問,方大人道:“王爺可對皇上進言,新入京武官,查看三年再作定論。”
顏師道微笑:“方大人,查看三年,隻怕他們又升了一級,如此查看下去,王爺要失人心。”方大人漲紅麵龐,因顏師道是寧王看重謀士,他無話可說。
坐下來還有尷尬,寧王為他解了圍,打個哈哈道:“有些人,是要多看看的。這郭樸是廖帥弟子,我就糊塗,京裏這麼好人不收,偏偏收一個商賈出身的人,廖帥是我長輩,我不好非議,興許這郭樸有搬山竊地之能也未可知。”
大家說了幾個人名,最後寧王來問虞臨棲:“這幾個人,你看如何?”虞臨棲一直抱著熱茶尋思,起身道:“京中規矩與別處不同,或慎思,或慎行,王爺可細看之。”
寧王和他交換一個眼色,笑容淺淺:“臨棲最知我心,此事就交於臨棲去辦吧。”他有心再問虞臨棲和郭樸之間,見虞臨棲一臉實在不能支撐,無奈放他去了。
隔日,禦史們上書:“軍功過厚,非為仁政……。”皇上發到兵部裏去,讓兵部的人自己去商討。
郭樸在兵部裏見到兵部侍郎曾大人,曾大人侃侃道:“此次報軍功,五品以上的將軍有兩百人。禦史們上書,也是理當。把你牽扯進去,你且靜候!”
走出兵部門,郭樸納悶,總覺得自己不是被牽扯進去,倒像是一定要扯進去的。廖帥就在京中,要有不妥,他肯定要找自己。既然廖帥不發話,郭樸不好為軍功去找他。反正宅子也賞了,實缺虛缺這種事,郭樸覺得自己等得起。
他等得起,別人就等不起。楊英等幾個人在他家中候著,幾個粗魯漢子還能說些什麼,破口大罵不止,再拿送上來的瓜果爽口。
“一定是死魚搞的鬼?”楊英拿著一塊西瓜還不安分,西瓜汁濺在他臉上,看上去有點兒滑稽。
郭樸板起臉:“好好吃你的,少提他!”楊英的話出來,幾乎無人能攔住,他大口一張,咬下一大塊西瓜,再對別人道:“吃,你們吃,要說我們不能就職,全和郭大少有關。”
“我不也一樣,”郭樸笑:“怎麼找上的我?”楊英三口兩口一塊西瓜吃完,抹抹嘴道:“你得罪了死魚,死魚和你過不去,不讓你升官,我們都跟著你一處倒黴。”嘿嘿自己笑幾下,很得意自己的這話。
大家吃吃的笑,這事與何文忠無關,他也慎重地道:“不可不防!”郭樸回答他:“此事不足以找大帥,又沒有說不給升官,隻是官印不到手,暫緩。”
有性子急的,新升從五品下的將軍龐申賜和楊英一樣急躁:“暫緩上幾年,我們還等於是個校尉!”
“你不要急,缺錢用我這裏取。”郭樸陡然一驚,忽然警惕心上來。這事出來的蹊蹺,有人就盼著這一夥子人犯急犯躁。
才從兵部裏出來,郭樸也是鼻子裏快噴火。聽過眾人七嘴八舌,他冷靜下來。和何文忠交換一個眼色,兩個人知道對方猜的,和自己一樣。
何文忠勸勸楊英:“你閉上嘴。”楊英悶頭吃瓜果。龐申賜是滕思明的手下,滕思明不在,他盡情又說兩句:“拿命換回來的軍功,居然到京裏不給升。”他麵上漲得通紅如火:“中秋節進宮,我可穿什麼官服!”
“校尉你還想進宮?”楊英取笑他,龐申賜不再說話,但是氣得呼呼的,冰湃的果子也降不下他的火氣。
送走他們,郭樸邊走邊想往內宅裏來,在二門上就聽到女兒們歡笑。天氣熱得日頭似當頭澆下,二妹穿一件細花衫子,綃紗裙子,一頭一臉是汗水過來,大聲問:“我的刀,我的劍,我的馬,我的小子?”
“你幾時會玩,幾時才給你。”郭樸雙手抱起女兒,二妹在他懷裏擰了一下:“熱,”掙紮著要下來。被郭樸說了兩句:“你的小子?是給你幾個丫頭還差不多。父親抱一抱就熱,怎麼不老實坐著去涼快。”
門上是燕子雙飛的竹簾,念姐兒隔簾見到,樂陶陶出來廊下接他,也是一通要求說出來:“要見客呢,母親說給我做粉色的衣服,可我要青色的衣服,”
郭樸放下二妹,一手扯著一個邊走邊訓:“你要這個,你又要那個,都老實坐著,要什麼母親會給。”
“母親不給,”兩個女兒異口同聲說出來,鳳鸞對著一堆尺頭笑:“念姐兒要房裏添個沙盤,二妹要房裏多個箭跺子,這能給嗎?”
郭樸繃緊麵龐,先看大女兒,念姐兒笑嘻嘻:“給我沙盤,我可以對人說來的路上經過哪裏,”再機靈地道:“父親書房裏就有沙盤不是。”
二妹高聲大氣:“我房裏安箭跺子,我在床上也可以學射箭。”郭樸和鳳鸞對著笑:“兩個討債鬼。”
鳳鸞扯住郭樸:“來來,幫我看衣料。”拿起來一塊三暈色的細衣料問:“我穿這個怎麼樣?”正說著話,外麵有人來回:“幾位夫人們來了。”說出來,是郭樸進京這幾天走動的人家,以前同在一處軍中,大家都要到京裏,早就約好互相來往。
郭樸帶著女兒們轉過屏風,留著鳳鸞和她們說話。念姐兒扯著郭樸往左:“看我房裏擺設,還少好些東西。”二妹扯著郭樸往右:“父親打開兵器匣子,我再看一眼。”
風吹動簾櫳,香風過來。丫頭們道:“請進。”好似一條長街打開,女人嘻嘻哈哈聲音排山倒海般來到。
念姐兒留神聽,二妹也一時被吸引住,郭樸隻得停下,耳朵不是有意,也聽得到話。
“說荷花節是吧?你在看衣料,我們來尋你,正是說衣料的事。”說話的是龐申賜夫人,她娘家是生意人家,和鳳鸞油然親近的多。她年青還不到二十歲,生得圓潤。當下討教鳳鸞:“這料子太素了吧?依我說,做件盤金織錦的衣服,再帶上幾件新樣子首飾,咱們初到京裏恐人笑話,可不能露出外省的怯來。”
鳳鸞莞爾:“我正這麼想,隻是怕過於熱鬧,又有人說我們不懂。”再看何文忠夫人:“何夫人指點我們。”何文忠夫人笑:“我有個族妹嫁在方家,丈夫在國子學裏閑差無錢,不過大伯子卻是門下省裏的左散騎常侍,官兒不小呢,等我明天問她,看我們穿什麼最好。”
“反正一團熱鬧,不是壞事。”龐夫人接上一句,大家笑談衣料足有半天。
晚上鳳鸞給郭樸看:“給念姐兒滾雪細紗的裙子,再做一件海棠錦衣;給二妹白梅軟緞裙,再做一件紅細廣陵上衣。”郭樸微笑:“你呢?”鳳鸞擰一擰身子,郭樸握住她的手:“鳳鸞要打扮得更好,不要讓人說我虧待。”
鳳鸞來了精神,難為情的道:“龐夫人說做盤金裙子,我有夾衣冬衣,這夏天的要做,隻是覺得太費。”郭樸含笑喊來丫頭:“去鋪子上對鄭管家說,盤金的衣料,多送幾塊來。”丫頭答應著去了,郭樸道:“你當家主母,到哪一天把自己打扮成花子,我才和你算賬!”
竹簾子輕動,念姐兒小腦袋探進來,小聲地喊:“父親,父親,”鳳鸞笑推郭樸:“去吧,孩子們到這麼戀著你。”郭樸就勢在她手上擰一下,這才和女兒出去。
月色浮動在水中,亭子上擺上飯,一家人親親熱熱吃過,念姐兒戀新房,去自己房裏睡。二妹被哄著走開,郭樸帶著鳳鸞睡下,聽鳳鸞說了半天新衣服新首飾,最後提到鄭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