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裏擺著一盞繪蝶宮燈,這是文夫人心愛的。宮燈照古玉,文大人夫妻正賞鑒著開心時,掌櫃的衝進來有這麼一句:“假的!”
他手指著漢玉香爐,忽然明白:“大人,夫人,隻怕是得罪了誰!”文夫人隻和郭家鋪子爭風,並不認為郭家敢陰自己,聽此一言,她站起來柳眉倒豎:“誰敢!”
掌櫃的不再說話,隻是對著漢玉香爐歎氣:“這血紅,是造出來的假,難道大人也沒有看出來?”
文大人正為這事尷尬,掌櫃的不說,他還沒覺出來,掌櫃的說過,他就疑心大作,打個哈哈:“假在哪裏?”
光從水頭兒來看,也是好東西!掌櫃的發狠按住玉香爐,用手一搓,掉下幾片來。他喘著粗氣:“這是薄玉片子,貼上去的!”
幾道裂紋細細,文夫人說過,古物有破損。不想一碰,就碎成幾片。
文大人傻了眼,再就麵色陰霾密布!文夫人麵如死灰,尖叫一聲袖子拂出,房裏暗下來,“嘩啦”幾聲,更惹文夫人尖叫。
宮燈摔碎在地上,似明似暗有幾點鬼火漫延著。文夫人再也不能忍耐,對著文大人大喊:“你還是男人嗎?就讓他們這樣欺負我!”
碎在地上的燈燭有油出去,沿著油一排兒的火光中,文大人帶著竭力挽狂瀾的架勢:“夫人,忠武將軍新近宮中得入選去遼東,你我何必這個時候去犯忌諱!”
文夫人死魚一樣的瞪著眼睛,文大人消息靈通,素來是文夫人喜歡的事。可是今天,她一點兒也不喜歡,恨不能他不要這麼消息靈通!
被久久瞪著的文大人不悅,回過神見夫人直著脖子像鬥雞,文大人瞬間想起自己才是丈夫,眯起眼睛來警告:“夫人,好好看看你自己!”
“你就是不敢去!”文夫人口不擇言丟下這一句,不管文大人快要吐血,昂然抬頭身子一轉,一瞥見到玉香爐,一把拿起來,迸摔在文大人腳下!
碎玉四濺如飛雪裂珠,文大人身子顫抖一下,再看夫人頭也不回,直往裏麵去了。掌櫃的隻想自己沒看到這一幕,沒看到文夫人當著人不給文大人臉麵的一幕。卻見文大人一字一句迸出來:“備轎,我去見他!”
忠武將軍府上的匾額高掛,兩個明亮燈籠照在上麵。轎子在府門外停下,天色過了一更。郭家大門緊閉,門上的人要敲上一會兒才有人冒出頭,聲音從門後出來,帶著睡意:“咦,哪位,哦,是個大人?”
這幾句話把文大人又弄得想發瘋,他是特地官服而來,在這幾句話裏才發現自己錯了。忠武將軍官職較自己為高,要是郭樸也官服出迎,不是先要向他行禮?
郭樸便裝出迎。他麵上帶著這種天氣人人應該在家裏睡覺怎麼大人你還亂跑的神情,還讓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裝作看不到這表情的文大人,也裝作自己不是不速之客,隻對郭樸身上石青色團花暗紋的袍子滿意。
“哦,你看我居然忘了,”郭樸見他裝不明白,索性挑明了說:“我正哄孩子們睡覺,不怕你見笑,我的兩個女兒要聽完幾個故事才肯睡覺。大人在此候著,我去更衣!”
文大人趕快攔住他:“慢來慢來,不換也可,”他嘴裏一氣說了好幾回,郭樸笑得目光閃爍:“那大人請說,如此星辰如此夜,為何心事來見我?”
“心事?”文大人被說得起尷尬,郭樸放低聲音,帶著惴惴猜測和調侃:“要不是心事,此時來找我何為?”
雖然兩個人沒有見過麵,但郭樸帶著你風流你一定是外麵風流才有心事的神色,文大人倒不好再瞞心裏的話,撫一把胡子直接說:“聽說郭大人家裏新開一間古董鋪子?”
家人送茶帶進風來,燭火吹得左閃右忽,郭樸麵上的詫異在這忽明忽暗的燭火中清清楚楚可見,他帶著想掩飾又掩飾不及的衝口而出,眸子中最黑的一點是不敢相信:“大人尋常,還關心生意經?”
文大人馬上後悔失言,後悔說得太快,又隱隱後悔自己像不應該來。“唉,要是早幾年,我還願意和大人暢談這些。這幾年不瞞你說,沒進京的時候,我就不管家裏生意。家裏有生意在京裏,是生意先進京,我帶妻兒後進的京。就是我妻子,也丟給鋪子上掌櫃的。大人,你我是當官的人,皇上年年有俸祿,為官體今天晚上就不談這些吧。”
他臉上就差寫著幾個字:“我為你好,大家換個話題。”往明窗外北風看看,郭樸有意把文大人眼神帶過去一些:“大人從外麵來,風不小吧?”
文大人馬上歡喜莫明,找到郭樸的話縫子。他覺得話接下來好說得多:“以我來想,大人和夫人也是不知道近來的事,應該是掌櫃的所為。大人你家的鋪子,有一間就在我夫人鋪子對麵,在對麵也罷了,還有一個牌子……”
直勾勾著眼睛的郭樸聽完,慢吞吞道:“這話,我也想和大人說說來著,不過我真的沒想到,值得你這麼晚來見我,”他眸子裏又帶上心頭所有狐疑:“真的隻為這個才來?”
對麵文大人的臉微紅一下,抓住郭樸的話不丟:“大人要說什麼?”郭樸對他略凝神一下,展顏而笑:“你我,像是不方便直說。”
他神氣的黑眸總是會說話,又把你我並不是深交的話寫在眼睛裏。剛才直言說出來話的文大人麵上又多紅一分,催促道:“大人和我,不必見外。”
“那我說了啊,”郭樸又虛晃一句,文大人身子往前微傾:“請說。”郭樸是為難:“大人為鋪子在對麵,新鋪子缺人手招人就怪我,我心裏也怪大人,尊府夫人聽說禮儀賢淑,怎麼屢屢對我妻女加之冷眼,甚至我小女當著人對她行禮,竟然視而不見?”
文大人還真不知道,一下子愣在椅子上。郭樸帶著既然你讓我說,那我就全說出來的神色:“大人,這鋪子的事情,其實你我都不應該過問,管他們鋪麵開到哪裏,你我是同僚,總低頭不見抬頭要見。比方說我就大度,大人你府上冷落我的妻子女兒,我從來不當一回事。婦人說的話,你我能信嗎?”
“是是,說得是,”文大人身子動幾動,覺得坐不住。下麵明明是軟墊,他卻覺得有芒刺出來。
郭樸長歎幾聲:“要我說,鋪麵沒安好的時候,你來找我,我可以讓他們避開。現在開業有日子,大人來說,我讓他們避開,他們也未必退。大人,我家請的掌櫃的,從來隻聽母親的。不過大人你既然來了,我得給你一個麵子。明天讓他們把那牌子撤了,好讓大人你回去對夫人交待。”
他嘻嘻一笑麵上全是笑謔:“大人不想這般敬重夫人?”文大人趕快擺手:“這話可不能說。”傳出外麵去,就成文大人懼內。
文夫人在房裏心焦如焚的等著,好不容易聽到一句:“老爺回來。”她才翹首,丫頭又有一句話:“去了姨娘房裏。”
“砰”地一聲,文夫人重重又摔了一件東西。
郭樸轉回房中,鳳鸞斜倚睡在床上,念姐兒坐床頭,甩著兩隻小腿同母親嘻笑:“二妹過生日,我來操辦。”
二妹坐床尾,一隻腳壓在床上,一隻小腿亂晃不停:“按我說的請人來。”抬頭見父親進來,二妹和念姐兒跳下床歡呼:“可以去睡覺了!”
鳳鸞裝不悅:“哎呀,幾時不要同母親在一處?”兩個女兒一起骨嘟著嘴,偏著頭:“不讓同母親在一處嘛。”
“去吧,不要再玩得很晚才睡。”鳳鸞學著她們偏著頭,含笑手撫在小腹。念姐兒過去抱住郭樸大腿晃上幾晃,再嘻嘻鬆開。二妹則是蹲個馬步,用力抱住父親大腿使勁兒的拔,郭樸氣定神閑:“用力,就這力氣,你隻好吃奶。”
一手牽著一個,對妻子是一個飛眼,郭樸送孩子們回去,看著她們睡下才悠然回來。廊外冷風直灌進頸項裏,好似關外大風。
回來學話給鳳鸞聽,郭樸自誇道:“你丈夫厲害吧?”鳳鸞搖頭:“這主意是鄭掌櫃的。”郭樸大模大樣:“他這個人是我的。”鳳鸞再搖頭:“這首飾是我拿出來的,雖然是你給的,可現在是我的。”
“你這個人,也是我的。”郭樸很是息事寧人:“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他兵來我這將擋,他水來,”鳳鸞手點著鼻子笑:“我是土嗎?我來土擋?”郭樸哈哈大笑,鳳鸞睡在他懷裏,給她拉好被角,糗她道:“百年千年的英雄,不過黃土一堆。”
燭火熄了大半,月光冷幽幽照將過來,郭樸心回關外,手更輕撫鳳鸞。第三個孩子明年三月裏生,皇上會一氣之下,讓年前去遼東嗎?
遼東實在奇怪,這麼好打的仗夏漢公能打輸,必有隱情!天時地利人和,夏漢公占了三樣具全。
按天時來說,夏漢公是奉旨而去,去到時天氣暖和;按地利來說,造反的前遼東王劉據原本不是遼東王,大權應該多在王妃手中;按人和,那裏有多少人肯隨他造反?
這仗真奇怪!一戰成就將軍,一戰也毀了將軍名節。郭樸一曬,夏漢公也不算名將……。
再起來還是為遼東局勢尋思,他書房裏的沙盤換成遼東地勢,每當眼睛看到徐雲周那一處去,郭樸就微微一笑。想必臨棲在家裏,也是這樣的用心。
天氣轉臘月,白雪打著堆兒的下來。皇帝走出來,跟隨的太監為他披一領雪衣。大雪地裏頓一頓,往貴妃宮中而去。
過兩道宮室,見兩排彩衣女子出來,皇帝滿意的一笑,貴妃又為他親選嬪妃,從來是自己一一看過再呈到皇帝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