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晨光熹微時,村舍上空騰起薄如白紗的嫋娜炊煙,村裏男人們蹲在自家門口,一手端著鮮湯,就著手裏的燒餅稀裏嘩啦吃起來。
村外有一大片濕地,周圍蘆葦千重,風起時,蘆花紛紛似雪揚。
蒹葭村因此得名。
男人們吃完飯扛著鋤頭下地幹活時,謝玄一才背著塞滿豬草的背簍慢悠悠往回走,眉眼低垂,盯著沾了黃泥的鞋邊,一副不悲不喜的模樣,見人也不打招呼,對身邊那條大黑狗比對人還親切。
因著這樣孤傲的性格,大人們鮮少討論她,提起她時也隻有幾個關鍵詞:養女、乖張、可憐。
她是被村裏比較富貴的周寡婦撿來的丫頭,吃著一人份的飯,幹著全家的活。
她不喜歡這裏,更不喜歡周家寡婦,因為那老妖婆總是愛使喚她,巴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讓她幹活,還有她家那小妖女,總是一口一個小可憐兒地叫她,還把自己的髒衣物塞給她洗,整日頤指氣使地使喚她,真真兒把自己當千金小姐了。
想得美呢,頂多就是一隻插著孔雀羽毛的山雞!
心中悶著一股怨氣,但是她卻不能不聽周寡婦的話,因為,她要吃飯。
等再長大一些,一定要逃離這個鬼地方。她如是想。
昨夜的晚飯就隻是一個冷饅頭,她掰了兩半,一半當做晚餐,一半當做早餐,可她半夜實在是太餓啦,於是將剩下的半個冷饅頭也吃了,現在肚子餓得咕咕叫。
肚子一餓,心情便不好,心情不好,整個人看起來垂頭喪氣,精神萎靡,似一株快要枯萎的酢漿草。
她伸手揉揉大黃狗的頭,“踏雲,待我把今日的活幹完,我們就悄悄溜去山上采蘑菇煮湯喝。可憐你跟著我,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上,不過你放心,等我存夠了錢,就帶你去鎮上買一隻香噴噴的燒雞吃!”
踏雲跟了她五年,加上狗姿聰穎,大概聽得懂她在說什麼,歡快地搖尾巴圍著她打轉。
這話不過是她安慰自己罷了,一個連饅頭都要分成兩瓣吃的人,哪裏有錢買燒雞呢?
稀薄的陽光穿透氤氳霧氣,有氣無力地打在黃泥地麵上。謝玄一正往回耷拉著腦袋往回走,忽然聽見有人喚她。
“玄一。”嗓音溫潤清越,似高山流水,風穿簷廊,極其悅耳動聽。
轉頭瞧去,眉目俊朗的少年緩步上前,嘴角泛著和煦的笑意。
少年長身玉立,著一襲幹淨的月白繡竹紋對襟長袍,長發以發帶高束,身後背著一個裝書的竹簍。
白皙的麵頰在淡金色的陽光下泛著潤玉般的光澤,文質彬彬、斯文儒雅。
少年喚做沈嗣承,是村裏教書先生的兒子。
聽聞他祖父原是朝廷裏的高官,曾教導過瑞王,後來元徽帝登基,滿腦肥腸的瑞王被身邊的奸佞之人攛掇造反,兵敗被殺,沈嗣承的祖父也無端遭到連累,被那任性的帝王一紙詔書貶至襄州任刺史。
直到鬱鬱而終時仍然沒有被朝廷召回,於是沈嗣承的父親便帶著他隱居於此,教書育人。
沈嗣承模樣生得俊俏,雖是落魄的貴公子,但他絲毫不抱怨,對村裏的孩子雖談不上親近,但也很溫和。
村裏的女孩兒沒出過村也沒見過世麵,對於沈嗣承這樣滿身才氣的俊俏小公子自然是仰慕得緊,但她們不愛讀書,隻等著長大一點後父母給尋個好夫家,過相夫教子的生活。
沈大哥是一個有誌氣的好男兒,才看不上她們這等無知村婦呢!
當然,也看上不自己。
想到這裏,謝玄一揉了揉洗得發白的衣角,低垂著眉眼,也不抬頭看他,隻道:“沈小公子有什麼事嗎?”
別的丫頭一口一個沈大哥,顯得和他很親熱似的,玄一覺得自己好歹也出生於書香門第,不應該同她們一般,於是客氣地喚他“沈小公子”,以此顯得自己知書達禮,和那些山野丫頭不一般。
話音猶未落,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起來。
一個又大又白又軟的饅頭送至眼前。
玄一一愣,盯著熱騰騰的饅頭咽了咽口水,她實在太餓啦!
沈嗣承將墊著油紙的饅頭往她跟前送去,溫聲道:“今日去鎮上買筆墨紙硯,知道你總是餓肚子,特意給你買的。”
玄一驀然抬眸看她,清澈幹淨的杏眼裏泛起漣漪,似春風吹皺一池春水,煞為好看。
沈小公子在關心自己?
腦海中驀然冒出這個有些危險的想法,心頭暗喜,除了爹爹之外,沈小公子是第一個對自己好的人。
踏雲對自己也很好,可它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