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他從沒開口對尹昊說過半句話,此刻乍一開口,尹昊登時驚喜不已。
他喜,並非因為殘雪終於開口對他說話,而是因為他終於喚了他一聲“爹”,並且對他做出堅定的承諾。
尹昊聽得他承諾,很是放心,歎道:“很好……那潛兒和念兒也算死得不枉了……”
他這句話說得不無悲哀,強忍的眼淚又再次於眼眶內不住打滾,勢將奪眶而出,然而對這個冷酷可憐的孩子,他老大的一個男人怎可示弱流淚?他忽地轉身,背著殘雪,假裝打了個嗬欠,手順勢向雙眼一抹,便偷偷把快要滾下來的眼淚抹掉,一切若無其事。
饒是如此,殘雪可在此倉促之間,瞥見他拭下來的老淚?
殘雪突然再次開口,問:“你,有沒有其他心願?”
他口舌笨拙,然而此番心意,尹昊怎會不明?
在此命絕前的一刻,他深深感動,於是轉過頭來,以手輕拍殘雪的肩膊,微微苦笑道:“沒有了,不過……如果可能的話,希望你能把我們父子三人的屍首燒為灰燼,把骨灰帶給少林寺的智空大師……智空大師是我的摯友,這次我們來行刺夜冥,他曾盡言勸阻,相信他定會把我們好好安葬,念經超渡……”
殘雪點了一下頭,眼珠子凝結成冰,正自沉思之間,忽聞尹昊道:“孩子,你如今就立刻動手吧!”
殘雪抬首,靜靜的凝視他的臉,未有舉刀。
尹昊淒然問:“你下不了手?”
殘雪並沒回答。
“孩子,不要心軟,心軟就不能報仇,更不配當男子漢!”
他說著突然一把捉著殘雪握刀的手,手勁一吐,狠狠便把其手中刀向自己心房一戳,鮮血登時激濺而出,濺得殘雪滿額滿臉滿頸都是血!
血熱麵冷,他的冷麵,可會被尹昊的熱血所融化?
事出突然,殘雪並沒抽刀,因為已經太遲。
他的刀已貫穿尹昊心房,且由背門破出。
血,正自尹昊的心房源源滲出,沿著刀鋒刀柄,染滿殘雪握刀的手,但他的手並未有絲毫顫抖。
尹昊已奄奄一息,他虛弱地看著這個孩子那張木無表情的臉,看著他那隻未有顫抖的手,一直逞強忍著的老淚終於不聽使喚,狠狠滑下他的臉龐,他的嘴角卻泛起一絲苦澀笑意,若斷若續道:“很好……爹很欣慰……爹有……一個……了不起……的兒……子,燁霖,你……真的……很了不起,因為……你始終……不哭,你……很……堅……強……”
是的,連他自己也要哭了,這個孩子依然不哭,真是談何容易?可是他雖把麵對生離死別而不哭的殘雪視為堅強,一般人卻定會視之為冷血。
尹昊說到這裏,已然支撐不住,口中猛地噴出一大蓬鮮血,但他堅持下去,一字一字地吐出他最後的一句話。
也是他最想說的一句話:“但……爹……知道,你……你……的……心……卻……在……哭……”
“哭”字方吐,他的身子倏地劇烈抽搐起來,一隻手緊緊抓著殘雪的肩膀,像是不忍心留下這個孤單的孩子,獨自去麵對未來莫測的噩運。
他就這樣定定地注視著燁霖,良久良久,慈愛而酸楚的目光始終沒有再移開過。
因為從此以後,他的一雙眼珠已無法再動。
血,滴答,滴答,滴答……
血,一點一滴,落到地上,漸漸凝成一條血路,淒厲地朝光明神殿的方向延伸而去。
血,是尹昊的血,自他的頭顱滴濺下來,血滴如淚。
他的頭顱已被一刀斬下,此際散發披麵,老目含淚,真的死不瞑目。
頭顱並不伶仃,因為一旁還伴著一雙比它更伶仃的腳,正在踏著這條真正的血路。
腳是屬於殘雪的。
他的臉還是一貫的木無表情,然而尹昊在他額上麵上頸上的血仍未抹去,就像所有的血都是從他頭上流下一般,模樣異常嚇人。
嚇得從樹上飄落的楓葉也不敢飄近。
他始終沒有流淚。
日月神教並不是落淚的地方。
江湖也不是落淚的地方。
可是走至半途,忽爾雨粉霏霏,連天,竟然也開始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