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山雨欲來(1 / 3)

掩重門,垂錦暮,我雙手托腮依偎在菱花隔扇窗下凝視,任時光在指尖悄然流逝,這樣的場景煞是愜意。仿若一副淡青淺色的水墨畫,靜等著情郎提一提筆尖將我印在畫紙上。一陣涼風襲來,聽得府裏的丫頭在屋簷下竊竊私語,原來院裏的迎客來一夜之間全盛開了,那鮮豔的紫紅色花苞綴滿在淺綠色的枝葉叢中,真懷疑是九天玄女昨夜將彩緞灑向花叢。

娘親說這樣好的日子,幾年都碰不到一回。

一眨眼,今年我已十六有餘,對著銅鏡微微一笑,紅暈如紅潮般凝成一線,拂向桃腮蛾眉,兩頰笑渦霞光蕩漾。猶如早春枝頭含苞待放的豆蔻花般亭亭綻放,我想豆蔻年華說的便是我這個年紀。

爹爹總是說待我長發及腰時,要給我尋個如意郎君,早早的將我嫁出去。每當此時我總將嘴角一噘,“你女兒定要嫁這世上最好的郎君。”

聽我說罷,爹爹心裏難免有些不舍,嘴上總是笑著應道,“好,好,我女兒要嫁這世上最好的郎君,那做爹爹的就給他尋這世上最好的郎君!”

在爹爹麵前,我永遠是那個渴望並需要爹爹關注和嗬護的小女孩。聽到爹爹要為我尋一個最出色的郎君,當即便笑逐顏開。隻是我也清楚,這世間哪裏有十全十美的男子,而我範玉珍所屬意的男子,便是這世間最好的男子。

隻是,這段時間不算太平,國有大殤天下喪。

先帝新殤,全國上下都在奔喪。我朝皇位繼承素來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況且新帝既是嫡子,又是長子。不一日從紫禁城傳出消息,皇長子朱由校順襲皇位,改元天啟。

新帝尊先皇諡號“崇天契道英睿恭純憲文景武淵仁懿孝貞皇帝”,廟號光宗,葬於慶陵。

撫育新帝的昭妃娘娘被奉為太後,移居慈寧宮。

自古以來便是尊卑有序,先帝統共有七個兒子,皇長子朱由校已經登基稱帝,二皇子朱由??四歲殤,三皇子朱由楫八歲殤,四皇子朱由模五歲殤,六皇子朱由栩出生不久夭折,七皇子朱由橏出生不久夭折。

唯有皇五子朱由檢被新帝欽封為信王,移居瑁勤宮。信王殿下乃是先帝最寵愛的兒子,又是新帝唯一存世的親弟弟,自然成了朝堂上顯赫的權貴。

之後不斷有朝廷要員來府上與我爹爹寒暄,我靜靜的躲在門後邊偷聽。從他們的談話中隱約能窺探到,如今的朝堂已成三足鼎立之勢:當朝大太監魏忠賢獲皇帝欽封“上公”尊號,加持東廠提督,門下錦衣衛不盡其數。

其下有東林黨首趙楠星,兼文華殿大學士,領正二品吏部尚書職,為新一任的內閣首輔。

自然還有遠在福建的巡鹽禦史周錚,據聞周錚乃是皇帝兒時伴讀,周家又久居鹽務這一要職,富可敵國。新帝登基得了周家的鼎力支持,因此周錚被皇帝特地從福建調到京都任戶部尚書一職,成為朝堂上伴君左右的新寵,一時風頭無二。

朝堂自此由這三黨把持,周家掌管錢糧和全國的鹽務;趙楠星主管朝中官員升遷,為朝廷選拔科舉有用之士;而魏忠賢則虎踞內廷。

正聽得入神,忽而覺得肩頭一沉,一雙玉手不知何時搭到了我的肩上,在我回望的瞬間便被人用手捂住了嘴,“噓,不要說話!”

我打眼一瞧,原來是姚寶兒姐姐來了。首入眼簾的便是姚姐姐一如既往的青黛眉,和不點而紅的香唇。姚姐姐自幼與我相熟,其父是從七品的光祿寺典簿姚宗正,在京城中終究是最末等的官職,因此家境較我來說要貧寒許多,如今隻穿了身蓮青鬥紋撒花襖,與我的絹紗金絲繡花長裙形成鮮明對比,不過我從未因此而疏遠姚姐姐。

她朝我笑道,“幾日不見,妹妹長的是愈發的標致了。”

我也回禮道,“姐姐也是,姐姐還年長我兩歲,想必姚伯伯整日的在姐姐麵前念叨出嫁的事情呢。”

姚姐姐握住我的手腕,笑道,“不知妹妹可有中意的,姐姐先給你掌掌眼。”

我搖頭道,“姐姐又在打趣妹妹了,妹妹還沒有心上人呢。”

姚姐姐拉著我的手,語重心長的道,“好妹妹,你我要嫁就要嫁這世上最好的男子,絕不落人於後。”

我目光一聚,用手指絞著姚姐姐的袖口問道,“但不知道姐姐心中,這世上最好的男子所為何人?”

她眼光向往的道,“那自然是當今皇上,這個世上最有權勢的男人。他要人生,旁人便不能死。他要人死,旁人便不得生。而且當今皇上初臨大寶,還並未納入妃嬪,若是能被選入宮中,那姚家便要光宗耀祖了。”

我卻不屑的道,“皇帝坐擁六宮,與我們他是唯一的夫君,與他我們卻不是唯一的妻子,便注定他不會一心一意的待我,我才不稀罕。”

姚姐姐見我這般倔強模樣,不禁遮臉笑道,“人各有誌,你還不知道呢,皇上下旨召集各個官宦人家的子女入宮選秀。不日便要入宮,這其中便有範府,我來找你就是為了選秀的事。官家的適齡女子必須先選秀,皇帝挑剩下的才能另行婚配。咱們女子的婚姻本就無法自主,婚姻往往是維係家族榮耀的紐帶。”說罷便歎道,“我父親希望我進宮出人頭地,從而為他的仕途助一臂之力的。”

我硬是倔強的道,“我才不去呢!從漢武帝的阿嬌、衛子夫,到唐明皇的楊貴妃,無一不因為帝王涼薄而心生芥蒂,從而斷發斷情。又因觸怒聖顏被褫奪封號,打入冷宮。”

姚姐姐急忙拉著我的手勸道,“罷,罷,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今日我還想著拉你一同選秀入宮,看來隻是多事。隻是聽姐姐一句勸,選秀這事可不能由著性子來,若是違背了聖旨,禍及滿門。你且耐煩去見見皇上吧,權當走個過場。”

見我一時無語,姚姐姐又岔開話題道,“來了這麼會了,也不請我喝杯茶水。”

我忙將姚姐姐請到閨房,侍女扶崧還沒來得及衝泡新茶,姚姐姐見我案桌上留有中午沒來得及喝的一碗冰鎮酸梅湯,便端起來一股腦的都倒入嘴裏,酣暢道,“以前覺得你隻會做這一碗冰鎮酸梅湯,如今才發現會做這冰鎮酸梅湯的隻有你。這湯匙裏的酸酸甜甜,我是做不出來,也隻有你有這樣好的手藝。”說罷便向我訴苦道,“珍兒,你知道麼,我的出身不高,父親官職卑微,又逢著家母早亡,哪裏能與京城裏的那些達官顯貴家的小姐相比。”說罷又道,“姐姐真是羨慕你,京城裏達官貴人的千金都是被轎子抬進去選秀的,姐姐哪裏有你的這份福氣,我家中貧寒,這一身錦衣便是全部的家當,哪裏還坐得起轎子呢。”說罷又道,“相比於不知道差距在哪,這種明明知道有差距,卻無能為力的情況,才是最讓人感到無奈的。”

我即刻明白了姚姐姐的意思,以前姚姐姐都是一副端莊沉穩的形象,原來也有這般耍些小心思的時候,當下便爽快的應和道,“若是姐姐不棄,就與妹妹同坐一頂轎子裏,一起被抬進去吧。”

姚姐姐忙推辭道,“那該如何是好,這樣子不成體統的。”

我正聲道,“若是來日姐姐被冊為妃嬪,以後定是要被人詬病身份低微,入宮時連頂轎子都坐不起,是走進的神武門。”隨即便硬拉著她的手輕聲道,“珍兒無心選秀,若是能助姚姐姐一把,也算是不虛此行。”

姚姐姐感激的道,“若是我能當選,定是不忘妹妹今日的提拔之恩。”

不一會扶崧便奉了爹爹的命來尋我,我心中有數,大概是為了選秀的事來的。夜裏娘親也來勸我道,“官家女子都是皇帝先挑,隻當他挑不中你,圖個新鮮,若不然你還要在閨中多留幾年。”

在娘親眼裏,是看不起姚姐姐這種出身的,隻因姚姐姐成長過程缺失母親言傳身教的一環。母親常在我耳邊道,《大戴禮記》有喪婦長女不娶一說,就是認為沒有母親親自教養長大的女兒,禮法、德行有欠缺。聽聞我要和姚姐姐坐一頂轎子入宮,歎了口氣便道,“你無心入宮也好,若是以後你的恩寵比她盛,生了嫌隙。這種落差產生的恨鑽心。比起其它女子那種一上來就看不起她的,她更恨你百倍。其她人的偏見,她早就習慣了。”

日子過得飛快,天啟元年二月初八,司命初現,玉堂生輝。今日乃是上好的黃道吉日,眾公卿帶著待嫁閨中的千金小姐,都聚集在神武門外。

於我而言便是最難熬的一天,我無心入宮,皇帝的旨意卻不敢違抗,便草草的換了身茄色哆羅素色罩衣,簡單的挽了個發髻便被轎子抬著向紫禁城走去,一路上惶惶恐恐,那份既要見到皇帝的喜悅和選秀的恐懼纏繞在心頭。爹爹全程騎馬緊隨左右,到了神武門才不得不駐馬停止。

神午門前早已聚集了一大片的秀女,個個眉如翠羽,肌如白雪,齒如含貝。爹爹還嘲笑我道,“我的傻女兒,別人都巴不得削尖了腦袋往皇宮裏闖,你怎麼就一點也不知道著急。”

見我含笑不語,爹爹也不再多說。我不欲與爹爹爭辯,隻因我心中早已認定皇帝膝下妃嬪眾多,不會一心一意的待我,我要找就要找自己屬意的郎君。

離開了爹爹,我與姚姐姐小心翼翼的緊隨在其它秀女身旁,過來一個內監高喊一聲,秀女們頓時羅成兩列,沿著熙和門甬道站了長長的一排。隻覺得在此排隊等候無聊無味,我們旁邊便是司設監設置的茶水室,供前來選秀的貴人們解渴,我徒自坐在小凳上飲著茶水。其她秀女雖然麵露疲憊之態,卻想搶一個好位置,強撐著排在一旁,而姚姐姐更是擠到了前幾位。以往的秀女都想挑在上午光線明媚的時候麵聖,因為這個時候外頭豔陽高照,更能讓殿內的皇帝看清自己姣好的麵容。姚姐姐也偷偷在內監手裏塞了些零碎銀子,“還望公公多多包涵,幫我尋一個好的位置。”

那名內監正要笑嘻嘻的接過,誰知排在後麵的女子早已不耐煩了。之前見姚姐姐穿著樸素早已不放在眼裏,如今耽誤了時間更是惱火,上去用力一推道,“還不快點,本小姐還在後麵等著呢。”

誰知姚姐姐一個踉蹌沒站穩,摔到了地上,手腕上的玉鐲碰了個粉碎。姚姐姐氣急敗壞的道,“你為何如此無禮。”

那女子身穿縷金青羅百合曳地長裙,腳踏厚底蜜合紅鞋,身姿綽約多逸態,步履輕盈而不自持,仗著自己一副姣好的麵容,得意之情掛在嘴角,隻在一旁散漫的睥睨道,“誰叫你這麼拖拉。”

可是這玉鐲終究是從當鋪借來的,金貴的很,姚姐姐便在眾目睽睽下喊道,“這玉鐲你得賠我。”

“賠你!”那女子輕賤的看了看姚姐姐,不屑的道,“我父親乃是工部侍郎應祥,我是他的女兒應瑤,不就是一個鐲子嗎?你瞧瞧我手上戴的這個景泰藍手鐲好不好?”

說罷便將手上的鐲子取下,姚姐姐剛要伸手去取,應瑤將手往回一縮,“你還未曾相告父親是何人,所居何官職?妹妹改天也好登門拜訪,以表歉意。”

姚姐姐臉色一漲,吞吞吐吐的道,“這...這個你就不用管了。”

誰知應瑤卻不依不饒,“姐姐若是不說,那也未免太失禮了。”

姚姐姐看這陣勢,也猜到了應瑤是故意想要借此羞辱自己一番,若是不說出自己父親官職何位,應瑤是定不會相予的,便壯著膽子道,“我父親乃是光祿寺典簿姚宗正。”

誰知剛說完便惹得哄堂大笑,都在議論紛紛。應瑤得意的道,“一個從七品的小吏之女也敢跑到這裏來選秀,當真自以為野雞會跳到枝頭變鳳凰,在這青天白日裏做的些美夢呢!”

說罷眾姐妹都笑了開來,唯有姚姐姐一言不發,見姚姐姐極力克製著自己哭泣,應瑤更加放肆道,“這鐲子給你也是可以的,你若是向我單膝下跪行個大禮,叫我一聲‘好妹妹’,我便就賞給你了。”

一個“賞”字極盡譏諷羞辱之意,應瑤是將姚姐姐視為下人了。見姚姐姐被眾人圍了個水泄不通,垂淚欲滴,我忙趕上前去。姚姐姐見我上前來,便急道,“珍兒,這鐲子可是我父親兩年的俸祿。”

我一個箭步上前逼問應瑤,“姐姐這是何意,還未入宮為妃就逼迫別人行此大禮,這有些不合規矩。”

裏麵的內監見我二人起了爭執,也不敢隨意發話,能進宮裏選秀的千金們,大抵出身名門,都是京城有頭有臉的人物,單拎出一個來就是自己惹不起的。應瑤見被人掖住了鋒頭,便氣急道,“你又是何人?”

我利索的道,“我是戶部侍郎範浩正的女兒範玉珍。”

“珍兒,我們還是走吧。”姚姐姐扯住我的衣袖,顯然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應瑤見姚姐姐行將離開,更加不肯,一個箭步上前去扯住姚姐姐的袖口,強行將姚姐姐的手腕抬到高處,姚姐姐的一雙粗糙的“玉”手當即暴露在眾姐妹的視線裏,姚姐姐強扭不過,隻得隨她蠻橫,任其羞辱,應瑤得意的道,“瞧瞧這雙手多麼的粗糙,想必在府裏整日的做些洗衣劈柴的勾當,比我府中的下人還不如。”

隨從的侍女也叫囂道,“就是,我家小姐的一根手指頭也比她的金貴。”

我早已忍無可忍,一個巴掌狠狠的拍在應瑤的手背,她吃疼急忙撒開,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卻安之若泰的對那名侍女道,“姚姐姐再怎麼卑微,也是朝廷官員的千金。是朝廷大員的千金就有選秀的機會,這份榮光可不是誰可以比擬的。”

見那名侍女埋頭不敢應答,我心中惱火不減,當眾這麼多秀女在旁,若是不為姚姐姐討個公道,來日姚姐姐還有何麵目於後宮中立足,隨即對應瑤道,“姐姐這般無禮,可有失大家閨秀的體統,若是被人捅到太後那裏去了,那可就不成規矩了,太後和皇上知道會很不高興的。”

見我強行替姚姐姐出頭,應瑤也氣急敗壞,抬手做打我之狀,“怎的,你還想要到太後那裏告我一狀!”

淩銳的一掌眼看就要呼嘯而下,卻淩空被人一截,死死攥住,隻聽背後一人緊接著道,“在宮裏打人成何體統,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免不得累及父兄。”

我看勸阻的這名女子烏發蟬鬢,一眼望去卻是難以抹去的溫婉形象,發髻中交叉插了兩隻點翠銀發釵,珠玉點綴的步搖隨著她的步伐一晃一晃,晶瑩輝耀。我心中暗驚,原來一支簪子便能將女子的溫潤體態展現的淋漓盡致,便朝她笑笑,“小女名叫範玉珍,還未請教姐姐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