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短,隱有天光,滿月仍在,四顧悄然,秦淮河岸的行院人家上了燈,送去夜宿的良人。
簫娘用荷葉包了兩個卷好的春餅,點著燈籠,將席泠送至溪前,“路上吃些,別餓著。”席泠接過,在昏暝的天色裏,像是笑了,看不清。
她也笑,聽著涓涓的溪,心裏忽然不知哪裏闖來兩分安寧,好像是這昌盛而荒亂的人間終於收容了他們,他們成了這世界上兩個最普通不過的男人和女人。
她又再囑咐兩句:“早些回,別耽擱。你過兩日要在河邊春暉閣裏設席答謝何盞,可別忘了。”
席泠浮燈而去,聽見闔院門的聲音。老遠地,他站在木板橋上回首,簫娘的倩影已沒院牆,牆上圓月西落了,東天有白光。
他有些分不清,是因入儒學做了訓導的緣故,還是簫娘闖入他冰冷世界的緣故,他的日子好似在某個拂曉,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無從計較,索性就不計較了。
冒著黯天趕到縣儒學時,業已晨曦照牆。踅進正門,立著孔子像,兩側杉槐蔥蒨,鳥語花香。進二門,則是一番廣闊場院,生員來往眾多,或提書藍,或背褡褳,巾綸紛飛,衣袂翩躚。
繞過學堂,再後兩間屋舍則是教諭訓導及囑托1們歇息秉公之所。席泠整衣進去,因前兩日來上交紮付時,教諭不在,是另一位訓導代勞,此番適才見到那位姓白的舉人教諭。
白教諭獨坐上案,身寬體胖,有些斤兩,年紀三十啷當歲,留著一字須。席泠在下朝他拱手作揖,他便睨他一眼,有些不耐煩的模樣,“聽說你是進士出身?”
這白教諭全名白豐年,家中有四五十畝田地,是位不大不小的財主。早年間想混個功名,不想才及舉人,再不能勉強。在家閑賦幾年,朝府台衙門陳通判許了厚禮,補了這個缺。
席泠從何盞那裏知事原委,瞧不上這等肚內草包、靠趨炎附勢出頭之人,隻淡淡以禮相對,“卑職席泠,字碎雲。”
前幾日聽見有個進士來補訓導,惹得白豐年心裏有些不是滋味。眼前見席泠既年輕,皮貌還生得十分好,更有些泛酸,“不得了,是幾甲的進士呢?”
“回教諭,是第二甲第一名進士出身。”
不聽還罷,一聽這白豐年酸氣愈發不打一處來,“原來僅次探花……可惜可惜,憑席訓導的相貌,若果然才華出眾,金殿上,恐怕能擠了探花郎。”
席泠聽出些酸意,不作答。卻是另一位常訓導上前斡旋,“沒幾日便是十五釋菜禮2,夫子廟裏已來人下貼,叫咱們儒學呈錄生員名單。這事情不好再拖了,還請教諭派個囑托遵辦了,卑職好緊著上呈交夫子廟。”
白豐年肥手便將席泠一指,“二甲進士,想必字也寫得比那些個囑托好許多,不如就叫席訓導去辦,也好見過生員。”
席泠方才到任,便領命而去。在大太陽底下安放案椅,鋪陳紙墨,登錄生員姓名。一行飛筆遊龍,一行過問生員姓名生辰,其後叮囑:“近十五,三日內不飲酒、不食蔥韭蒜薤、不吊喪問疾、不聽樂、不行刑。”
學生一一作揖應承,偶有吊喪問疾者,不得祭祀。登錄至正午,適才事畢。席泠早曬得滿身汗,常訓導瞧不過眼,走來寬慰,“新官上任三把火,白教諭初初到任,請碎雲體諒。”
席泠搖首淡笑,“無妨。”
“碎雲是二甲進士出身,自然胸襟寬廣。”
這句誇讚正巧叫預備出衙歸家的白豐年聽見,更是懷怨,幾步走來,將名單拿起來瞧一眼,丟在案上,“瞧瞧這紙,怎好呈遞夫子廟,豈不是有失我上元縣儒學的體麵?重新謄錄在帖子上,寫小楷,抄完擱在我案上再歸家。”
常訓導聽見,大太陽底下朝他拱手,“白教諭,這時辰也該歸家吃飯,可明日謄錄了,卑職再送去不遲。”
“不好。”白豐年見他幫著席泠,益發來氣,“明日就得遞交夫子廟,若有差錯,可及時調改。”
那常訓導還欲再勸,卻被席泠摁下手腕,拱手道:“卑職遵辦。”
白豐年適才滿意,搖搖擺擺拖著壯碩的影去了。席泠謝了常訓導兩句,將案椅搬回後堂,研磨謄錄。
這一寫,便至下晌,簫娘在家左等他不回,右盼他未歸。晚飯擺在院內,被風吹冷,她又收回灶上,擱在鍋裏,用餘火溫著。
席慕白進院嗅見飯香,卻不見擺飯,急吼吼走到灶前問:“飯呢?我分明聞見味道,你自己吃了?”
說話就揭鍋,惹得簫娘提刀,作勢要砍他的手,“你是豬麼?就惦記吃。你兒子今日往縣儒學赴任,頭一天當差,就不能等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