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嶇,攀爬的有些費力。尤梨與應懨並肩而行,仔細留意著一路過來四下的響動。
許是幻術使然,外頭分明是白日,入山後不久天就驟然暗淡下來,竟是毫無征兆的變為了黑夜。
回過神來,再看路兩側的樹叢,發現逐漸由茂密走向了荒瘠。
尤梨蹙眉,抬起頭仍舊能看到刮在天邊的那盞迷迷蒙蒙、搖搖欲墜的明月,但眼前的迷霧始終散不去,月光也就變得無用起來。
自從踏進山門的那一刻起,本該封存了五感六識的尤梨登時感受到了一陣壓迫感,本就屬於陰間的身體同此地的遊魂格格不入,連周遭的風都比山門外的格外凜冽。
“這是怎麼回事?”尤梨心中發怵,忍不住往應懨身邊靠了靠。
在麵對未知的恐懼時,抱緊無所不能的鬼煞大人的大腿總是比麵子來得實在的。
“晝仙的陣法罷了,”應懨瞥了尤梨一眼,沒有點破尤梨的心思,隻是淡淡解釋道,“山裏陣法不止這一個,你學藝不精,小心被困住。”
“知道了知道了,囉嗦。”尤梨癟癟嘴不滿意地嘀咕道,身體倒是很誠實地向應懨再靠近了些。
說她學藝不精,那就學藝不精吧,總比跟大腿走散了強。
隻是尤梨千算萬算,就差掛在應懨身上走路了,也還是沒料到有萬分之一的意外發生——
她正沿著應懨的腳步,好端端地走在路上,可下一秒,堅實的地麵竟緩慢融化了下去,裹挾著尤梨的腳,連帶著周圍的草木也陷了進去。
突變來得措手不及,以至於尤梨在從囚山歸來後,好長時間裏連走在路上都會心有餘悸,地麵會不會突然消失,然後生出個什麼陣來把她吃了。
方才的守山人攻擊是實打實的,尤梨尚且還能找到法子應對,可這樣難以捉摸的陣法對她這學藝不精的活死人來說,還是有些招架不住。
她被嚇得大叫一聲,下意識就要去抓應懨的手,隻是手在身邊撈了一下,隻抓到了一團空氣,等她去看時,身邊早已空空如也。
再然後,她就什麼也看不清了。
尤梨控製不住自己下墜的方向,又或是說在一片黑暗中,她根本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是在向哪裏落。
周遭沒有光,自然也不會有別的什麼人能讓她依靠,強烈的不安感將她盡數籠罩。
要說什麼是欲哭無淚,想必就是此刻了。
她就說這趟遠行不會太容易,應懨還偏要她接這個單子,是不是存心將人往火坑裏推呢!
尤梨將自己團作一團,以最謹慎的姿勢麵對落到實處後的衝擊,又害怕又要在心底再罵上兩句——她到底是什麼運氣?
怎麼能這麼快就遇上踩到奇奇怪怪陣法的現世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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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梨在死後就沒有再感受到過這樣的痛楚了,陌生的感覺喚醒了久遠的回憶。
她感覺自己好像被浸沒在了海水裏,沉浮間是無盡的冰冷刺骨,窒息感裹挾著她教她快要失去思考的能力。
唯有深深的恐懼如影隨形,她覺得自己的身軀似乎要被那未知的恐懼侵蝕殆盡。
海水驟然退去,失重感不複存在。
待得身體略微適應了周遭的情況,尤梨掙紮著睜開眼,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帶著詭異的熟悉感的地方,紅的火與白的幡交錯,煙霧嫋嫋升起,盤桓著蕭索的氣息。
這是一座寺廟。
寺廟被裝飾得富麗堂皇,廟門前的爐鼎還燃著香客的供奉。僧侶的吟詠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飄渺又低沉,虔誠又莊重。
佛門重地,自然與紅塵俗世不同,旁人見了這樣的場景,大約隻會覺得寶相莊嚴,可尤梨看見那座廟時,整個人便僵在了原地,心裏空蕩異常。
青燈裏,熟悉的恐懼感席卷而來,與冷冽的風相合。
尤梨覺得爐鼎中的香灰好似揚進了自己的眼裏,恍惚間迷出了許久不曾流過的淚。
古廟裏正在做著法事,盛大的鍾聲敲響。而僧侶們悠長和緩的吟誦聲中卻陡然傳出了一聲淒厲而哀慟的哭嚎,生生撕裂了這一方虔敬平和的假象。
尤梨如遭雷擊,兒時的痛苦回憶傾瀉而出,變作符籙枷鎖,教她動彈不得。
不,不對!
她應該早就逃離這裏了才對啊!
那哀嚎聲似在天邊,又仿佛是在她耳邊炸開一般,叫她聽得真切。
聲音的主人早融進了她兩輩子的骨血記憶裏,尤梨無數次午夜夢回時都見過這樣一座廟,和在那些失去了麵容的僧侶中被綁縛的女人,一同折磨了她的神魂數年。
那是唐氏一族為信奉的神明所準備的活人祭祀。
而那次的祭品,是她的母親。
祭品往往要在火裏變作灰燼,用族中長老所謂的“最有價值”的死法,斷送早已被折磨得體無完膚之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