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所承受的就是這樣的痛苦,每日籠罩在死亡陰影下,隨時都可能有人闖進來宣布他的死期,但除了死亡的恐懼外,他還有更為深切的痛楚——妻死子幼,而家裏的情形還真是應了那句老台詞——上有七十歲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孩子。
正所謂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為了遠大前程、幸福家庭,用了二十年,現在前程盡毀、家破人亡,卻隻用了十幾天。
有時候,天堂到地獄隻有一步之遙。
這突然發生的一切足以讓人發瘋,相信隻要是人類,就會難以忍受。
可是人生最痛苦的地方就在於,明明已經無法忍受,卻還要忍受下去。
當都察院內定的死罪傳到徐階耳朵裏時,重壓之下的他終於忍無可忍了,於是他抖擻精神,決定,從頭再忍。
不忍又能怎樣呢?
徐階開始準備後事了,他叫來了自己的好友沈愷,交給他一些銀兩,隻委托他兩件事情:
“請安葬我的妻子,把我的孩子帶回華亭老家,交給我的母親。”
沈愷認真地點點頭,接受了他的委托。
得到承諾的徐階放心了,他大聲地說道:
“死就死吧,如今我已了無牽掛!請你替我轉告張學士(即張璁,時任謹身殿大學士),此事我一人所為,絕無悔意!”
上天一向是很幽默的,一心求死的徐階偏偏還就死不了,都察院的處決意見送到刑部,恰好刑部的幾個司局級幹部是徐階的老鄉兼好友,就把這事給壓了下去,還四處幫他活動,最後終於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當然了,張璁是不會罷休的,既然殺不掉你,就毀掉你的前途,此後再也不用回翰林院上班了,更別想什麼尚書、內閣,老老實實地去福建吧。
更為可惡的是,這位張學士還在皇帝麵前狠狠地告了一狀,搞得嘉靖也是激動異常,竟然讓人在柱子上刻下了八個大字——徐階小人,永不敘用,看樣子是害怕自己記性不好,把這事給忘了(事後證明他記性確實不好)。
好了,有了這八字評語,徐階的前程就算到此為止了。
但他沒有多說什麼,收拾行李便準備上路,而在赴任之前,他還要回一趟華亭,去拜別在家的母親。
徐階連殺頭都不怕,自然也不怕罷官,但對辛勤養育自己的母親,他始終懷著歉疚,榮華富貴已付之流水,何以見母?何以報歸?
但當他見到母親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錯了。
母親顧氏聽他講完所有的經過後,卻欣慰地笑了:
“你因勇於直言而被貶官,這是我的榮耀啊!”
然後她站起身,去為一臉驚訝的兒子準備遠行的行李。
畢竟我並非孤身一人啊!徐階笑了。他最終下定了決心。
出發,去福建!普天之下,豈有絕人之路!
徐階是幸運的,因為綜合前人經驗,但凡上天要你吃苦,一定會有好處給你,這次也不例外,如往常一樣,老天爺早已準備好了一份珍貴的禮物,等待著徐階去領取。
當然了,在此之前,他不把徐階折騰個七葷八素是不會罷休的,因為老天爺他老人家的習慣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先收貨,再付款。
秘訣、醒悟
福建延平府的推官是個好位置嗎?
答案是不,延平位於閩北位置,而且多是山區,在那裏當知府連轎子都沒法多坐,經常要騎馬,而推官更是夠戧,因為它專管司法以及各類刑事案件。
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不巧延平完全符合這個條件,所以此地大案要案頻發,而且其司法係統的下屬官員大都由本地人擔任,包庇徇私,也十分難搞。如此看來,當年張璁發配他的時候還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
於是,當個子矮小的上海人徐階出現在當地屬下麵前的時候,當慣了地頭蛇的人們幾乎同時確定:這人很快就會滾蛋的。
總體上看,這句話的語法和真實性是沒錯的,但主語的指向並非徐階,而是他們自己。
徐階上任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處理積案,托手下的福,延平府這幾年的司法成績十分突出,案件堆積如山,卻總不處理,監獄已經成為了延平最適合居住的地方,老犯人沒處理,新犯人又關進來,聲勢日益壯大。
當年也沒有什麼羈押期限,說關你就關你,說多久就多久,完全就沒個譜。拖個三五年,判個一兩年,審完後掐指頭一算,當庭釋放也算是常事。
於是徐階對下屬們說,從明天開始,加班加點審查案件。
下屬們反應十分熱烈,紛紛表示一定要協助領導搞好工作。徐階非常之高興。
第二天,所有官員都按時報到,然而徐階驚奇地發現,這幫人雖然坐在了辦公室裏,卻隻是一心一意地磨洋工,出工不出力,根本沒有任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