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寧遠,決戰
五月二十八日,皇太極抵達寧遠。
一年前,他的父親在這裏倒下,現在,他將在這裏再次站立起來――反正他自己是這麼想的。
當他靠近寧遠城的時候,卻看見了一幕奇特的場景。
按照慣例,進攻是這樣開始的,明軍守在城頭,架設大炮,後金軍架好營帳,準備雲梯、弓箭,然後開始攻城。
但這一次,他看到的,是整齊的明軍――站在城外
總兵孫祖壽率軍,駐守西門,滿桂、祖大壽率軍,駐守西門,其餘兵力駐守南、北方向。寧遠守軍共三萬五千餘人,位列城外,準備迎戰。
現在的袁崇煥,是一個很有自信的人,他相信,憑借自己的實力,可以擊敗縱橫天下的後金騎兵,不用龜縮城內,不用固守城池,擊敗他們,就在他們的麵前,用他們自己的方式!
皇太極的神經被徹底搞亂了,這個陣勢已經超越了他的理解能力,於是他下達命令,暫停進攻,等等看看先。
看了半天,他明白了――這是挑釁,隨即發出了怒吼:
“當年皇考太祖(努爾哈赤)攻擊寧遠,沒有攻克,今天我打錦州,又沒攻克,現在敵人在外布陣,如果還不能勝,我國威何存?!”
皇太極認為,不打太沒麵子,必須且一定要打,但有人認為,不能打。
所謂有人,是指大貝勒代善、二貝勒阿敏、三貝勒莽古爾泰。換句話說,四大貝勒裏,三個都不同意。
雖說皇太極是拍板的,但畢竟是少數派,雙方陷入僵持。
於是皇太極說,你們都回去吧,我再考慮考慮。
三個人撤了,然而沒過多久,他們就聽見了進攻的號角。
對這三位大哥級人物,皇太極還是給麵子的:至少把他們忽悠走了再動手。
一向隻敢躲在城裏打炮的明軍,竟然站出來單幹,實在太囂張了,他再也無法遏製自己的憤怒,率全軍發動了總攻。
很多時候,憤怒者往往是弱者。
三位貝勒毫無提防,事已至此,隻能跟著衝了。
但當他們衝到城邊時,才終於發現,明軍敢來單幹,是有原因的。
皇太極發動進攻,是打過算盤的,騎兵作戰,明軍不是後金軍的對手,放棄拿手的大炮,偏要打馬戰,不占這個便宜實在不好意思。
袁崇煥之所以擺這個陣勢,是因為他認定,關寧鐵騎的戰鬥力,足以與後金騎兵抗衡,但更重要的是,他也沒說不用大炮。
皇太極認為,當雙方騎兵交戰時,城頭的大炮是無法發射的,因為那樣可能誤傷自己的軍隊。
袁崇煥知道這一點,但他認為,大炮是可以發射的,具體使用方法是,雙方騎兵展開廝殺時,用大炮轟後金的後繼部隊。
換句話說,就是引誘皇太極的騎兵進攻,等上鉤的人差不多了,就用大炮攻擊他們的後隊,截斷增援,始終保持人多打人少。
在大炮的轟鳴聲中,滿桂率領騎兵,向蜂擁前來的後金軍發動了衝鋒。
一直以來,在後金軍的眼裏,明軍騎兵很好欺負,一打就散,一散就跑,一跑就死,很明顯,眼前的這幫對手也是如此。
但自第一次交鋒開始時起,自信就變成了絕望。
首先,這幫人使用的不是馬刀,而是鐵製大棒,掄起來呼呼作響,撞上就皮開肉綻,更可怕的是,這種大棒還能發射火器,打著打著冷不丁就開槍,實在太過缺德。
而且這幫人的精神狀態明顯不正常,跟打了雞血似的,一點不害怕,且戰鬥力極強,見人就往死裏打,身中數箭數刀,依然死戰不退。
在這群恐怖的對手麵前,戰無不勝的後金軍,終於體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經曆――崩潰。
當後金軍如潮水般湧來的時候,滿桂知道,勝利的時刻到了。
關寧鐵騎是一群不太正常的人,他們和以往的明軍騎兵不同,不但是因為他們經過長期訓練,且裝備先進武器三眼火銃(即當槍打,又當棒使),更為重要的原因在於,他們是既得利益者。
根據袁崇煥的原則“以遼人守遼土”,關寧鐵騎的主要成員都是遼東人,因為根據以往長期實踐,外地人到遼東打仗,一般都沒什麼積極性,愛打不打,反正丟了就丟了,正好回老家。
而對於關寧鐵騎來說,他們已經無家可歸,這裏就是他們唯一的家。
但最終決定他們拚命精神的,是袁崇煥的第二條原則:“以遼土養遼人”。
和當年的李成梁一樣,袁崇煥很明白,要人賣命,就要給人好處,在這一點上,他毫不含糊,隻要打仗就給軍餉,此外還分地,打回來的地都能分,反正是搶來的,也沒誰去管,愛怎麼分怎麼分,更有甚者,據說每次打仗,搶回來的戰利品,他都敢分,沒給朝廷報帳。
這麼一算就明白了,拚死打仗,往光明了說,是保衛家園,保衛大明江山,往黑了說,打仗有工資拿,有土地分,還能分戰利品。
國仇家恨外加工資外快,要不拚命,實在沒有天理。
因此每次打仗的時候,關寧鐵騎都格外激動,所謂保家衛國,對他們而言,絕不是一個空洞的口號,因為踩在腳底下那塊土,沒準就是他自己的家和地(地契為證)。
所以這場戰鬥的結局也就不難預料了,關寧鐵騎如同瘋子一般衝入後金騎兵隊,大砍大殺,時不時還射兩槍,威懾力極大,後金軍損失慘重,隻能收縮等待後續部隊。
而與此同時,城頭的大炮開始怒吼,伴隨著後金軍後隊的慘叫聲,宣告著殘酷的事實:他們的攻擊已經失敗。
皇太極並沒有氣餒,死人嘛,很正常的事情,死光拉倒,把城攻下來就行。
在他的指揮下,後金軍略加整頓,向寧遠城發起更猛烈的進攻。
戰鬥持續到中午,在關寧鐵騎的強大衝擊力下,後金軍損失極大,卻依然沒有退卻。
然而就在此時,皇太極得知了一個讓他震驚的消息。
錦州出事了
自五月十二日進攻開始,就一直呆在城裏不露頭的趙率教終於出現了,他沒有出來喊話,而是帶著一群人,衝進了錦州城邊的後金大營,一陣亂砍亂殺之後,又衝了出來,回到了城中。
這招實在太狠,城下的後金軍做夢都想不到,城裏這幫人竟然還敢衝出來,以致於人家砍完、殺完、跑完了,看著眼前的屍體,還以為是在做夢。
當趙率教看見城下的後金軍繞開錦州,前往寧遠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戰役的結局已經注定。
寧遠的騎兵和大炮,將徹底打碎皇太極的夢想,這是毫無疑問的,而對城下的這些留守人員,是可以趁機打幾下的,當然,要等他們的主力走遠點。
這次進攻導致後金軍傷亡近五百人,更重要的是,它讓皇太極認識到,錦州不是安全的後方,那個死不出頭的趙率教可能隨時出頭,將自己置於死地。
他打算放棄了,但按照以往的習慣,臨走前,他還要再試一把。
後金軍對寧遠發動了最猛烈也是最後一次進攻,憑借著堅強的意誌,盡管未能攻破關寧鐵騎,部分後金軍依然衝到了寧遠城邊。
然後,他們看到了一道溝,很深的溝。
挖這條溝的,是袁崇煥手下的一支特殊部隊――車營。
車營,是為應對後金的騎兵衝擊組建的戰鬥團體,由步兵和戰車組成,作戰時推出戰車,挖掘戰壕,阻擋騎兵衝擊,並使用火槍和弓箭反擊,攻擊說不上,防守是沒問題的。
沒戲了,畢竟馬不是坦克,開不過去,在被趕過來的關寧鐵騎一頓猛打後,後金軍徹底放棄,退出了戰鬥。
五月二十九日,皇太極離開寧遠,向錦州撤退。
寧遠之戰,明軍方麵,出城迎戰的滿桂身中數箭(沒死),他和將領尤世威的坐騎也被射死。
但在後金方麵,死得就不隻是馬了,其傷亡極為慘重,貝勒濟爾哈朗重傷,大貝勒代善的兩個兒子薩哈廉和瓦克達重傷,將領覺羅拜山、備禦巴希戰死,僅僅一天,後金損失高達四千餘人。
皇太極走了,他原本以為能超越他的父親,攻克這座不起眼的城市,然而事實是,上一次,他爹還在牆上刨了幾個洞,這一次,他連城牆都沒摸著。
回去吧,皇太極同誌,寧遠是無法攻克的,回家消停幾年再來。
偏不消停
皇太極並不較真,但這次例外,因為他剛剛上任,麵子實在是丟大了,沒點業績,將來如何服眾呢?
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又有了一個想法,攻擊錦州。
這是一個將大敗變成慘敗的想法。
五月三十日,皇太極到達錦州,再次合圍。
他整肅隊伍派出騎兵,擊鼓、鳴號,呐喊示威,可就是不打。
非但不打,他還把大營設在離城五裏外的地方。五裏,是明軍大炮的最遠射程。
就這樣,白天派人去城邊吼,晚上躲在營帳發抖,一連五天,天天如此。
六月四日,皇太極決定,發動進攻。
進攻的重點是錦州南城,後金軍動用大量雲梯,冒死攻城。
接下來的事情我不大想講了,因為皇太極是個很煩人的家夥,啥新意都沒有,攻城的程序,從他爹開始,一直到他,這麼多年,都沒什麼長進,後金軍一批批上,一批批死,又一批批火化,毫無進展。
趙率教這邊也差不多,他雖然進攻不大行,打防守還是不成問題的,守著城池,用大炮,看準人多的地方就轟,按照程序操作,十分輕鬆。
而且趁著後金軍撤走的這幾天,趙率教還在城邊修了幾條壕溝,以保證後金軍在進攻時,能在這裏停上一會,為大炮提供固定的打擊地點。
戰鬥繼續著,確切地說,不是戰鬥,而是屠殺。
後金軍根本沒法靠近城牆,每到溝邊,就有定點爆破,不是被轟上天,就是被打下溝,屍橫遍野。不過客觀地講,趙率教挖這幾條溝也方便了後金軍,人打死就直接進了溝,管殺,也管埋。
就這樣,高效率的定點爆破進行了半日,後金軍傷亡極大,按趙率教的報告,打死不下三千,打傷不計其數。
明軍的傷亡人數不明,但很有可能是零,因為在整個戰鬥中,後金軍最遠才到壕溝(包括溝裏),以弓箭的射程,要打死城頭明軍,似乎可能性不大。
打仗也是要計算成本的,這次戰役,皇太極帶上了全部家當,而他的全部家當,也就七萬多人,按一天損失三千人的打法,他還能打二十多天。
這生意不能再做了。
六月五日,皇太極撤軍,算是徹底撤了。
第二天,他率軍路過大淩河城,此處空無一人,於是皇太極下令――拆了。
泄憤需要,可以理解。
戰役至此結束,五月十一日至六月五日,在長達二十餘天中,後金與大明在錦州、寧遠一線展開大戰,最終以後金慘敗告終,史稱“寧錦大捷”。
在這場戰役中,後金軍傷亡極大,據保守估計,應該在一萬人左右,多名牛錄戰死,退回沈陽。
該結果充分說明,明朝隻要自己不搗騰自己,後金是沒戲的。
六月六日,就在皇太極撤退的第二天,袁崇煥向朝廷報捷:
“十年來盡天下之兵,未嚐敢於奴戰,合馬交鋒,今始一刀一槍拚命,不知有夷之凶狠剽悍……諸軍憤恨此賊,一戰挫之。”
天啟皇帝回應:
“十年之積弱,今日一旦挫其狂峰!”
皇帝很高興,大臣很高興,整個朝廷,包括魏忠賢在內,都很高興。
現在是天啟七年(1627)六月,很明顯,形勢還是一片大好。
天啟七年(1627)七月初一,兵部侍郎、遼東巡撫袁崇煥提出,身體有病,辭職。
一般說來,辭職的原因隻有一個:如果不辭職,會遇到比辭職更倒黴的事。
袁崇煥的情況更複雜一點,首先是有人告他,且告得比較狠。
寧錦大捷後幾天,禦史李應薦上書,彈劾袁崇煥,說他在戰役中,不援助錦州,是作戰不積極的表現,還用了個專用名詞――“暮氣”。
“暮氣”大致就是晚上的氣,跟沒氣也差不了多少,用這個詞損人,足見中華文化之博大精深。
如果你覺得這個彈劾太扯淡,那說明你還沒見過世麵,明代的言官,從沒有想不到,也沒有做不到,隻有想不想做,啥理由都能找,啥人物都敢碰,相比以往的張居正、李如鬆等等,這隻是小兒科。
此外,不服氣應該也是他辭職的原因之一。
寧錦大戰後,論功行賞,最大的功勞自然是魏忠賢,頭功,其次是監軍太監,再其次是太監(什麼都沒幹的),再再其次是閹黨大臣,如顧秉謙、崔呈秀等等等等。再再再其次,是魏忠賢的從孫(時年四歲,學齡前兒童),封侯爵。
袁崇煥的獎勵是:升一級,賞銀三十兩。
如果是個老實人,也就罷了,袁崇煥的性格,要讓他服氣,那是個夢想。
而最重要,也最關鍵的原因在於,再幹下去,就沒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