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陳尋陪方茴去醫院那天的天氣很好,是久違的陽光明媚的北京春天。
在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安安靜靜坐在公共汽車上享受著春暖花開,他們沒有坐在一起,隨著車上的人越來越多,他們誰也看不見彼此了。
陳尋自覺的止步在婦科診室門前,等待的時候他起身去買煙,方茴替他拿著包,他下午還要回去上課,裏麵裝著審計教材。方茴打開他的書,細細摸索上麵的熟悉字跡,她拿出陳尋的筆在上麵寫下了“不悔夢歸處,隻恨太匆匆”,然後把書本碼放好,重新替他裝好書包。陳尋剛一回來,裏麵就叫起了方茴的名字,方茴把包放在他的手裏,沒有抬眼看他,轉身走了進去。
方茴睜著眼睛平躺在手術台上,她沒有吸那種麻藥,器械冰冷的感覺和猛地鑽心的疼痛,讓她掉下了眼淚。隨著一個生命的逝去,深埋在她血肉裏的悲傷也一同被卸走。短暫的暈眩中她好像又看見了F中的那棵樹,樹下幾個少年笑鬧著環繞在一起,其中一個笑著走向她說:“先別走啊,一會我騎車送你回家!”
……
方茴沒有看那團血肉模糊的東西,她在護士的催促下費力地提上褲子站了起來。很疼,的確很疼,疼得心都麻木了。她走出手術室,一步一步向門口等待著她的男孩走去,陳尋看見她並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扶穩了她。手臂處傳來的力量反而讓方茴有些癱軟,依靠著的溫暖很舒適,而即將失去的預知又時刻敲打著她,沒有愛的心,果然是空虛的。
走出醫院門口陳尋橫抱起了她,方茴趴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如果這個孩子真的是你的多好啊……”
“除了孩子,我們什麼都有了……”陳尋把她往上顛了顛說。
醫院慢慢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中,陳尋的頸窩,方茴的手臂,濕成一片……
那是陳尋與方茴最後一次見麵,之後北京城突然陷入了疾病的恐慌,非典型肺炎來勢洶洶,人們聞SARS色變。大學停課,物資哄搶,板藍根脫銷,市民都戴著12層口罩上班,一天天上升的疑似人數和死亡人數讓安逸了很久的城市慌張了起來。那時候學生都上不下去課了,天天給自己的同學發短信,問其他學校的情況。中財、北交都比較嚴重,聽說是封校了,所有宿舍都發一個體溫計每天記錄體溫,不時有新的消息傳出來,什麼北大的一個教授一家都病了,建工去了好幾輛120了,一片人心惶惶。陳尋他們宿舍裏,高可尚在新聞出來第一天就跑了,按他的話說,管他什麼警告什麼處分,就是退學也不吝了,總沒有自己的命重要。宋寧也早早就幫著林嘉茉搬走了。王森昭沒有回家,他不想冒險,怕一個萬一大老遠把病帶回家裏去。陳尋則一直在學校待了二十多天才回去,說是熬過第一個潛伏期。
陳尋跟我說,他和方茴去的那家醫院就是非典最嚴重的醫院之一,他們是20幾號去的,而非典爆發是在四月底,前後沒差多少天。那時候他真的害怕過,他頭一次覺得死亡離他們那麼近,那麼真切,不是小說和電影,而是每日在他們身邊真實上演。愛情和青春在死亡麵前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擊。他甚至想過會不會和方茴一起死在這場災難裏,在一個地方火化,在一個地方掩埋。奇怪的是,想到這裏他就不那麼害怕了,好像有這麼一個人陪著,死也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