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涓隻有拱手相送,對這種天馬行空的非凡君主,過分拘泥隻會自討無趣,莫若隨其自便來得穩妥。就隻有楚王沒到了。龐涓看看天色,已經是午時已過,未時有半,按照各路探馬所報行程,五國君主在午時前均可到達逢澤行轅,為何楚王車駕如此遲緩?龐涓是大將之才,這次盟會的行止調度全是以兵法謀劃的,一切都安排的緊湊有序,絕不會誤算或漏掉任何一位君主的行程。龐涓望望動靜全無的逢澤大道,略一思忖,已經料到變故原因,暗暗哂笑,高聲命令道:“儀仗鼓樂收回,全軍開飯,酉時出營列隊!”

主書輕聲道:“上將軍,萬一楚王酉時前來到,該當如何?”

龐涓冷冷一笑,“不知楚人,不用多言。”

回到行轅,龐涓照舊是一鼎逢澤黃羊肉,不要湯餅,也不要其他菜,更不要酒。在大山中修習十幾年,常跟老師風餐露宿,龐涓對簡樸粗礪的生活已經形成習慣。用冗長的時間去消磨煩瑣的酒菜,他很是不以為然,覺得那簡直是浪費大好光陰。對於龐涓,每頓飯隻要有一鼎肉或一盆湯餅就很滿意了。則隻要有幹肉幹餅水袋三樣就行,從來不在中軍大帳開小灶。出山到魏國做官以來,龐涓最感頭痛的就是頻繁的官宴和奢靡的應酬。但凡大小宴飲,龐涓都是簡單吃飽,然後靜觀形形色色人等的誑語醉態。久而久之,他這種習慣也為魏國上層和軍中將士所熟悉。上層似乎對他有些微妙的冷落隔膜,軍中將士對他卻是衷心擁戴百般景仰,對他嚴格的軍令與嚴酷的訓練方式自然也樂於服從。龐涓根本不在乎那些紈絝膏粱者如何蔑視他,也不在意將士們對他簡樸起居的讚頌,他深深懂得,在連綿刀兵你死我活的戰國時代,立足的根本點是功業,是勝利。作為三軍統帥的上將軍,若果喪師失地,將士們的擁戴讚頌會在一夜之間變為咒罵或叛亂。若果能破國拔城,那些紈絝膏粱們也會在一夜之間跪拜在他的腳下。成者王侯敗者賊,在刀兵鐵血的年月,這是一條永遠的鐵則。

匆匆用完黃羊肉,再用鹽水嗽嗽口,龐涓立即走進內帳。和尋常統帥不同的是,龐涓的中軍大帳,前帳小而後帳大。前帳隻有一丈見方,簡單得隻有安置虎符、令箭、王劍的一張大案,再就是將領議事的十三個青石坐墩。後帳卻足足有三丈見方,除了一張僅可容身的軍榻,整齊堆積的竹簡占去了後帳的四分之三空間。除此之外,就是一幅丈餘見方的巨大的列國地形圖。這幅圖不是繪製在羊皮上,而是刻製在十塊木板上用卯椎拚成,行軍時拆開裝成木箱,紮營時拚起展開。這幅木圖,是龐涓從師修習遊曆天下的心血結晶,其準確度曾得到老師鬼穀子的極高評價。這幅木圖安置在後帳且蒙著一層白布,可知龐涓是將它作為軍事秘密對待的。平日裏後帳也是不允許任何人踏進來的,除了龐涓的貼身侍衛。

此刻,龐涓拉開白布,就勢坐在身後的書案前打量著圖上的七大戰國,眼光掃過,盯住了大河西部的秦國凝神沉思。論本土,秦國北部和燕、趙、中山三國接壤,東南部與魏國接壤,南部與韓國接壤,西南部和楚國接壤,除了齊國遠在海邊與秦國不搭界外,五大戰國均與秦國有領土利害關聯。而秦國西部,是深遠難測的高山草原與大漠,沒有任何可作為後援的盟友力量。七大戰國之中,秦國地處西陲,接壤的鄰國卻最多,目下又最弱最小……

“報——!”帳外遙遙傳來探馬臨帳時的尖銳喊聲。

龐涓走到前帳,斥候已經掀帳而入,躬身報告:“啟稟上將軍,楚王早已進入逢澤,在三十裏外行獵飲酒,不入官道,不知何故?”

“一個半時辰後,楚王必到。”龐涓吩咐,“探馬遠走,不要再管楚王。”

“遵命!”斥候高聲領命,昂然疾出。

對楚王的狡黠,龐涓是太清楚了。中原士人罵楚國人是沐猴而冠,雖然刻薄,倒也確實神妙。猴子精明,可沐浴而冠,然終不成人器。說到底,這是譏笑楚國人精於算計而缺乏大器局。就說目下這楚宣王羋良夫吧,明明是按行程於清晨時分到達逢澤的,可就是不入行轅區,全部的心思就是為了最後到達以顯示尊貴。為此在三十裏外停留行獵,煞費苦心的派出斥候打探,非要等到韓趙齊燕各國之後再進入,也許還等待著龐涓到三十裏外去隆重迎接呢。《免費txt下載》龐涓對這種乖張的精細算計,曆來嗤之以鼻。一個國家,不在根本實力上下工夫,專在這些瑣細禮節上較真兒,能有何出息?楚國自春秋末期吞並吳國之後,地闊五千裏,民眾近千萬,江淮水網縱橫如織,湖泊星羅棋布,雖有連綿高山密林,然平原地帶卻是土地肥沃易於耕作。山重水複,疆域縱深,任哪個強國也休想一口吞下。楚國上層若有高遠器局,變法圖強,北進中原,何愁不能完成統於霸業?可惜這個國家就是固守蠻夷陋習,極少汲取中原文明的精華,官製軍製民治均是自己的一套,從來不學中原各國的文明法製。丞相叫做“令尹”,上大夫叫做“左尹”,王族事務大臣叫做“莫敖”,上將軍叫做“大將軍”,還有登徒、柱國、次飛、執圭、三閭大夫等種種莫名其妙的官名。這個由山地部族自立而後獲得周王朝認可的諸侯國,有許多地方是中原文化所難以理解的,這也正是中原名士難以在楚國建功立業之所在。魏武侯時期,文武全才的吳起因奸佞排斥不被國君信任而逃到楚國。當時的楚悼王任命吳起為令尹(丞相),立誌變法圖強。吳起以鐵腕強力變革楚國落後愚昧的舊製,卻幾乎將自己弄成了孤家寡人。楚悼王一死,吳起立遭慘殺,楚國就成了一個“三分新七分舊”的奇特戰國,始終是萎靡不振難有作為。龐涓當初為了選定自己要報效的國家,曾對楚國做了深入的遊曆研究,認為楚國和中原文明尚有百年距離。吳起在楚國的失敗,不是變法本身有誤,而是這個國家的落後愚昧封閉,和變法所需要的基礎還有很大一段距離,任誰在短期內也難以扭轉。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楚國的上層貴族始終偏安封閉的山國,沒有放眼天下競爭存亡的大器局。中原諸國凡有大事,都離不開楚國參與,但卻也沒有一個國家將自己的存亡希望寄托於楚國。中小諸侯國更是極少主動尋求楚國的保護。在七大戰國中,楚國與秦國的附屬國最少。秦國是因為被山東六國封閉在函穀關以西,不可能東出爭奪中原附屬國。但秦國在秦穆公時代就吞滅兼並了幾乎所有的西部戎狄部族邦國,沒有被化入的草原部族也幾乎全部臣服於秦國。秦國也是一個積極向中原文明靠攏的諸侯國,不管中原大國如何蔑視秦國,秦國都始終以中原文明為楷模。楚國對南部蠻夷部族其所以缺乏有效統合,則泰半是不思進取所致。譬如嶺南的百越,楚國就僅僅滿足於鬆散的“稱臣納貢”,而沒有將這支繁衍旺盛人口眾多的部族納入整體國力。楚國名義上有千萬人口,能夠動員的兵力卻隻有數十萬,還不如隻有數百萬人口的趙國可能動員的兵力。說到底,也是這種有名無實的龐大臃腫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