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間,政事堂大廳肅然無聲大臣們被這位年輕君主的宣布深深震撼。自古以來,國君啟用私庫並獻出所有庫藏珍寶者,聞所未聞。國君私庫,其實也是國庫的一種變相形式。這些金錢珍寶主要有兩大用途,一是用來供國君宮室日常支用,一是賞賜有功臣民。因為這兩種用途都由國君決定,而無須通過國家財政大臣,所以曆來的習慣便將宮室府庫認做國君私庫。秦國宮室曆來簡樸,國君的護衛、內侍、侍女、作坊工匠以及各種文吏官署,加起來也隻有不到一千人。秦國國君的嫡係宗族也曆來不住宮室,而是與所有的秦國大宗族一樣,除了老幼女人在封地耕作,男子幾乎全部在軍隊之中,不要宮室供養。這樣一來,秦國宮室私庫的金錢的主要用途,實際上就是賞賜和撫恤戰死的將士。對於一國之君,治下的威權少不得官與祿兩個字,國君府庫沒了金錢珍寶,意味著一國之君將淪落到對功臣賞無可賞的慘狀,任誰想來都會心底發虛。臣下天職,便是與君分憂。國君家徒四壁,大臣顏麵何存?

廳中六位臣子唰的站起,一齊跪倒哭喊:“君上,不可啊——”

白發蒼蒼的甘龍渾身顫抖,“君上一國之君,豈能一貧如洗?請君上收回成命,甘龍願獻千金哪!”

“左庶長嬴虔願獻三百金,並家傳蚩尤天月劍!”

“長史公孫賈獻三百金!”

“櫟陽令子岸獻五百金,外加家傳嫘祖軟甲!”

“中大夫杜摯獻三百金!”

景監大哭,“君上,景監惟有五百刀幣啊。

秦孝公靜靜的站在廳中,沒有一滴眼淚。他再次向跪倒的大臣們深深一躬,“如此,嬴渠梁謝過諸位了。上大夫請起,諸位請起吧。”待大臣們唏噓起身,他平靜的向廳門吩咐:“黑伯,今日之內,辟出專庫,接納諸位大臣的獻金。”黑伯答應一聲,疾步而去。秦孝公環視廳中微笑道:“諸位且莫傷感。金錢乃人世流火,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用得其所,方為無價至寶。不得其所,銅臭如糞土。縱然一國之君,概莫能外。秦國若有富強之日,嬴渠梁當十倍償還諸位。公孫長史,請記下嬴渠梁今日密特使?”秦孝公收斂笑容,轉了話題。

甘龍慨然道:“此策乃景監將軍謀劃,將軍必有成算,當以景監為使。”

“嬴虔亦讚同景監為特使。”左庶長嬴虔立即支持。

“我等讚同。”公孫賈、子岸、杜摯齊聲表態。

秦孝公點點頭,似乎對大臣們出乎意料的一致並沒有感到意外。他看著景監,“景監以為如何?

景監躬身,肅然回答:“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秦孝公默默注視著景監,淚水驟然溢滿了眼眶。

第三章 國恥昭昭秦國君臣在老霖雨中感謝上蒼(1)

暮春初夏,雖說已經是草長鶯飛,但渭水平川的早晚還是頗有涼意的。尤其是河穀山口,早晚時分的涼風尚有些須寒冷。太陽距離西山尚有一竿之高,出城勞作的櫟陽秦人便開始絡繹不絕的回城了。但在城南櫟水岸邊的高坡風口上,卻有一個人久久站立,一任河風吹得他的長衫啪啪做響,仍舊沒有離開。兩丈之外的窪地裏,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默默的守侯著。

秦孝公已經這樣一動不動的站了一個時辰。河中碧綠明亮的波濤已經變得金黃幽暗了,風中的暖意已經消退,暮色蒼茫的原野竟有涼如秋水的蕭瑟寒氣。這一切,二十二歲的年輕君主都沒有察覺,他隻是遙遙望著已經淹沒在暮色中的東方遠山,長長的沉重的歎息。分化六國所需要的萬金之數雖然湊齊了,他卻沒有絲毫的輕鬆寬慰,反倒被一種無地自容的羞愧折磨得寢食難安。一想到母親那慈和平靜的笑容,他心中就象刀鑽般難過。

那天政事堂庭議之後,他忙於聽匆匆趕來的雍城令稟報民情,又商議確定了繼續安定民心的措施。雍城令剛走,景監又急急趕來稟報派赴大梁的密探傳回的急報,說魏楚趙三國大軍按兵未動,詳情不知。兩人商議了半天,還是揣摩不透發生了何種變故?決定繼續籌集重金,不管發生何種變故,分化六國的方略不變。景監走後,已是午夜,他正要站起來端詳羊皮大圖,卻一頭栽倒在書案上摔倒了。醒來時分,白發如雪的母親正坐在榻旁靜靜望著他。母親沒有流淚,甚至沒有歎息,見他醒來睜開眼睛,反而向他慈祥的微微一笑,還是沒有說話,隻是回身端過銅鼎打開鼎蓋,將熱氣騰騰的羊肉湯端過來就要喂他。在嬴渠梁的記憶中,母親從來沒有喂過他吃飯,即或在孩提時候生了病,母親也要看著他自己坐起來吃飯。目下自己已經做了國君,年邁蒼蒼的母親卻端起了食鼎要喂他吃飯?嬴渠梁霍然坐起,掀開毛氈:“娘,沒事,我自己來。”母親又是微微一笑,“沒事就好,也該沒事呢。”待嬴渠梁大口吃喝完畢,汗津津站起來時,母親也從繡墩上站了起來,靜靜的看著兒子,“渠梁,娘有兩千金,還有幾件珠寶,都給你準備好了,讓黑伯來搬走吧。”驟然間,嬴渠梁淚水奪眶而出,“娘!你,你都知道了?”母親微笑著點點頭,“這兩千金,是秦國後宮四百年星星點點留下的,今日也派個正當用場。”嬴渠梁肅然跪在了母親麵前,“娘,渠梁無能,使秦國蒙受恥辱,使一國太後蒙羞。渠梁請受責罰。”霍然脫去長衫,露出汗津津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