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惠王恍然想起似的,“龐卿,你可知丞相府那個中庶子?名字?噢,對了,好象叫衛鞅。”

“中庶子?臣如何能知道一個小吏?不知我王所問何意?”

魏惠王哈哈大笑,“上將軍你說,老丞相是不是失心病發昏了?他派特使請本王從逢澤火急趕回安邑,竟然就是為了這個中庶子。人之將死,其言也昏哪。”

龐涓一怔,“臣推測,老丞相要我王重用這個中庶子。”

魏惠王點頭,“還真讓你說對了。老丞相勸本王重用這個小吏,說讓他做魏國丞相,還說不用他就要殺掉他。你說,堂堂大魏的國王丞相,折騰一個小小中庶子,豈不貽笑大方?”

龐涓:“人才難得,我王當對老丞相之言三思而後行。”

魏惠王豁達自信的笑道:“不用人才,大魏國能有今天麼?可人才,尤其是宰輔之才,就那麼容易得到麼?那是可遇不可求的。”

“魏王,臣請查核丞相府這個中庶子。”龐涓一臉肅然。

“算了算了,一個中庶子還用你上將軍出麵?大魏國要有點兒胸懷天下的氣度嘛,要走就走。你要留他,反倒使豎子成名也。”

“臣請大王不要忘記孫臏逃齊的舊事,不能讓奇智之士逃到他國,反為魏國樹敵。”龐涓頗有些固執。

“啊哈哈哈,”魏惠王一陣大笑,“好好好,那就請上將軍去查核吧。”

“臣謹遵王命。”龐涓深深一躬,轉身大步走了。他覺得在這樣的後宮再談什麼國事,未免不倫不類,連自己都覺得滑稽。

仔細思忖,龐涓總感覺到魏王不可能起用公子卬做丞相,但對他卻也沒有任何暗示。丞相人選究屬何人?一下子總是想不清楚。龐涓對軍旅之事極為自信,但對宮廷官場的縱橫捭闔總是感到有些不得要領。譬如目下他就難以決斷自己該如何爭取主動,甚至連探測魏王心意所屬的辦法也沒有。但他對平民士子在魏國的動向,曆來卻很敏銳。魏惠王不經意說到的中庶子使他驀然警覺起來。公叔痤的識人慧眼是天下聞名的,隻有老師鬼穀子笑他是“識人有眼,用人無膽”。魏王今日既沒有透漏丞相人選的蛛絲馬跡,安知沒受老公叔的影響?安知不用這個中庶子是魏王真心?龐涓蔑視貴族階層,覺得在貴族如林的廟堂之上自己有他們決然不能取代的位置和才能,縱然自己不能總攬國政,可是貴族永遠也無法淹沒他。因為這是戰國,離開他這樣的名將,貴族們有可能自己也變成了喪家之犬。但他永遠不能蔑視那些象他一樣銳意進取的風塵士子。這些人周遊列國,以真才實學求官入仕,一旦掌權往往便迅速崛起。龐涓本能的覺得,隻有這種人才是自己真正的競爭對手,真正不可小視的敵人。正因為很早就有這種自覺,龐涓才對和自己同來魏國的同門師弟孫臏用盡機謀,將孫臏逼到齊國去了。當然,龐涓決不相信這個中庶子會有孫臏那樣的曠代才華,但這個中庶子既然能被公叔痤作為丞相推薦,定然也非尋常之輩,對這樣的人一定要做到心中有數。

龐涓決意要親自掂掂這個中庶子的份量。

次日清晨,一個三十來歲普通吏員模樣的中年人騎著一匹黑馬,來到安邑郊外的公叔痤陵園。剛進石牌坊有一排石屋,住著二十個看護陵園的步卒,此時正在屋前摔跤作樂,看見黑馬吏員來到,小頭目驚訝得直揉眼睛。他怎麼看也覺得這個人象上將軍龐涓,可又拿不準,也不敢問,期期艾艾道:“大,大人,有何貴幹?”來人冷冷道:“丞相府主書,找中庶子衛鞅。”小頭目急忙道:“就在陵前石屋裏,小人領道。”來人揮揮手道:“不用,我自去便了。”竟是走馬遝遝而去。

公叔痤陵墓是按照當時“依山為陵”的陰陽家理論修建的。一座蒼翠的巫真峰做了天然的陵墓。巫真峰之後是九座連綿起伏的小山,正是零山十巫——巫鹹、巫即、巫  、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座山峰。南望鹽池,北依十巫,陵園恰在幽靜的山穀。這守陵的石屋正在陵前三丈開外,屋前便是疏疏落落的高大石俑與一片鬆柏樹林。中庶子衛鞅從相府裏帶來了整整一車有用之書,整日便在這裏細細琢磨個中品味。今日他正在重讀李悝的《法經》,讀到酣處,不禁吟誦起來:“善為國者,使民無傷而農益勸。國當善糴糶。小饑則發小熟之所斂,中饑則發中熟之所斂,大饑則發大熟之所斂而糶之,則雖遇饑謹水旱,糴不貴而民不散,取有餘而補不足也。行之善者,國以富強也!”慷慨之中,拍案思忖,竟是深為感慨——李悝號稱“以法為教”,不想於商道治國卻也如此精通,魏國安得不富?安得不強?他日自己若在一國為政,李悝的《法經》當是不朽之師……正在深思遐想,忽聞門外馬蹄之聲,便警覺的將《法經》卷起插入木箱,擺上一卷《陰陽家》竹簡刻本,未及坐定,已聞輕輕拍門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