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樓三層靠近庭院園林的一邊,是安邑人人皆知的養心廳。這養心廳就是專供客人紋枰手談的清幽去處。廳中疏落有致的排列著數十張綠玉案,每案各置做工考究的紅木棋枰。北麵牆上赫然掛一方特製的巨大木製棋盤,兩側永遠站著兩名女棋童。尋常時日,吏員士子們飲酒聚談激烈辯駁之後,便三三兩兩的來到這養心廳安然對弈,將那無窮的機謀殺心盡顯黑白搏殺之中。若有特出高手或弈者請求,養心廳執事便會布置大盤解說。這時分散對弈的人們便會停下搏殺,仔細品評大盤棋勢,遇到精彩處便喝彩叫好。如果說,論戰與交流傳聞是洞香春的立足根本,那麼養心廳的搏弈便是洞香春的靈魂。
養心廳中最顯眼的,是大盤下立在玉石架上的一張厚厚的銅板。銅板上刻著八個大字——連滅六國者,賞萬金!煞是驚人。戰國士子無不懂棋,棋道殺伐中,士子們每每將對方與自己比做相互交戰的兩國一決生死。大廳中常常有諸如“趙國死矣”的歎息或“楚國得三城”的叫好,便是對雙方的大勢評判。時間長了,洞香春便將這習俗變成了一種棋外的規則,使弈者競爭更加激烈。弈者進廳入座,棋童便捧來一個銅鼎,鼎中是刻著字的七大戰國與三十餘中小諸侯國的圓形銅板。弈者伸手抓出一枚銅板,上麵的國號便是自己一方的代號。若雙方都摸到了大國,圍觀者便會助興高喊:“燕楚大戰,好!”若一方是大國而另一方是小諸侯,人們便會替小諸侯搖頭歎息,若小諸侯一方勝了,人們便會加倍的興奮喊好。若這時廳中恰恰有該國士子,他們便會高興的請勝利者和客人們飲酒,而且會將這看做是國運的暗示。洞香春立下規矩,但有連滅“六大戰國”而“統一”天下者,賞萬金!然而數十年來從來沒有人在這裏那怕是連滅三大戰國,所以那銅板鐫刻的懸賞文告竟是始終不能拆除。正因為這種搏弈規矩與風雲動蕩的天下大勢隱隱暗合,所以那種國運與棋道交相刺激的誘惑,是其他聚談甚或論戰都不能替代的。
今日午後,養心廳來了一位非同尋常的客人。這便是那位麵目黧黑的薛國商人猗垣。他和那個麵白如玉的俊仆來到養心廳時,廳中已經有三十餘座在捉對兒搏殺。華貴軒昂的黧黑商人微笑著對女執事道:“何座勝多啊?”女執事恭敬的將黑白主仆領到中間一案前道:“這位先生已連滅三個小諸侯,格殺淩厲,無可匹敵。”猗垣拱手微笑道:“在下願與這位先生對陣,不知先生肯迎戰否?”座中中年士人正在獨坐飲酒,聞言矜持笑道:“迎戰何難?隻是須得讓子搏殺。”猗垣爽朗大笑道:“一戰若敗,再讓不遲。”中年士人點頭笑道:“然也。”猗垣回頭對執事道:“請安置大盤。”女執事興奮的答應一聲,回身向棋童道:“伺候大盤,擺案。”
片刻之間,養心廳中央單列出一座晶瑩碧綠的長案棋枰。待雙方坐定,秀麗的女棋童便捧來銅鼎請二人定名。中年士人伸手入鼎,摸出一個銅板“啪!”的打到案上,不由興奮大叫:“好!楚國!”黧黑商人摸出一枚銅板一打,卻是魯國,圍觀者不禁輕輕歎息。中年士人道:“大國讓先,請先生執黑棋。”言下之意,自然是他選了白棋。黧黑商人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了。”便伸手將一枚黑子清脆的打到左上三三位,手未縮回,中年士人已經將一枚黑子“啪!”的打在右下星位。商人略一思忖,再將一枚黑子打到左下三三位。此時大盤下的棋童已經變成了四個,兩個在木梯上站立,兩個在地上站立。棋案前女執事高聲報棋:“黑棋左上三三,白棋右下右下星位,黑棋左下再三三——!”棋童便將帶有短釘的特製棋子摁進所報位置。
三手棋一出,大盤下的圍觀者便一陣嗡嗡議論,大部分是替“魯國”歎息,一人高聲道:“魯國守勢太過!”年輕商人卻是不動聲色。
隨著大盤棋子不斷增多,隻見“楚國”形勢廣闊,“魯國”卻是搶占了四個大角,中腹一隊“魯軍”正在出逃。顯然,“魯軍”若逃出,則“楚國”地、勢皆失。“楚國”若擒獲“魯軍”,則滅“魯”無疑。養心廳中寂靜無聲,觀者無不為“魯國”擔心。一個大紅長衫的魯國士子竟是額頭冒汗,連連搓手。這時“魯軍”眼看山窮水盡,卻突然掉頭攻擊“楚國”不甚整肅的追兵,且一舉切斷追兵歸路,十餘回合激戰,竟將與大本營割裂的一隊“楚軍”殲滅!
“好——!魯國萬歲!”那個額頭冒汗的魯國士人激動得嘶聲大喊,廳中一片鼓掌喊好之聲驟然而起。幾個楚國的黃衣士子不禁連聲歎息,跺腳唏噓,竟是如喪考妣一般沉痛。魯國士人高聲喊道:“執事,上酒!每位先生一爵,魯國泰山美酒!”片刻之間,一隊侍女飄來,每個士子手裏都有了一爵紅亮亮的泰山美酒。魯國士人舉爵笑道:“為魯國不衰不滅,幹!”遵照為勝利者慶賀的規矩,所有人都舉爵呼應:“為魯國不衰不滅,幹!”全場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