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日,櫟陽城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將齊國稷下學宮的名士田常以上大夫的禮遇,安葬在城北高崗上。招賢館三十六名士子為靈車執紼挽歌,秦國下大夫以上官員全部送葬。在三丈高的墳墓堆起時,秦孝公親自在墓前祭奠,並親手為田常墓栽下了兩棵欒樹。

葬禮完畢,秦孝公沒有回櫟陽,帶著車英直接到了渭水北岸的渡口。自平定戎狄叛亂後,他還沒有視察過西部。這次,他想在嚴冬到來之前乘船逆流而上,到雍城以西看看。到得船上,秦孝公對車英吩咐,“稍等一會兒。”站在船頭的車英指著北岸塬坡,“君上,內史來了,兩個人?”孝公笑道:“就是等他們兩個。半個時辰就完,誤不了行程。”

塬坡小道上,馳馬而來的正是景監和衛鞅。

三天以前,在請準田常葬禮事宜的時候,景監由招賢館士子又拐彎抹角的提到了衛鞅。秦孝公又好氣又好笑,“我說你個景監,是教衛鞅迷住了?還是吃了衛鞅好處?這個人已經在書房裏泡迂了,表麵上頗有英風,實則是老氣橫秋,你還不死心?咄咄怪事!”景監退無可退,就直說了衛鞅那一番“君試臣以才,臣試君以明”的論理和珍奇出手的比喻。秦孝公聽了,又是沉默不語。他感到衛鞅此說頗耐尋味,驀然之間,又覺此人頗為蹊蹺,何以每次都能找出讓他怦然心動的請見理由?若非有備而來,預謀而發,豈能如此?沉吟有頃,他悠然笑道:“好吧,就再見衛鞅一次,看看他揣了多少劣貨?”

秋霜已起,渭水兩岸草木枯黃。渡口停泊著一條高桅黑帆的官船,遙遙可見甲板上涼棚狀的船亭中有長案木幾。景監和衛鞅來到岸邊,將馬拴好,走向官船。景監低聲道:“鞅兄,我再說一次,君上所以在船上見你,是想到西地查訪民情。這次不行,你就隻有回魏國了。”衛鞅笑著點點頭,倆人便踏上寬寬的木板上船。

車英在船口迎候,拱手笑道:“內史、先生,這廂請。”將兩人讓到船亭坐定。

秦孝公見二人上船,便從船艙來到船亭,景監衛鞅一起做禮,“參見君上。”

秦孝公笑道:“不必多禮,我等邊走邊談吧。”轉身對車英吩咐,“開船西上。”

車英令下,漿手們一聲呼喝,“起船——”,官船便悠悠離岸,緩緩西上。

渭水河麵寬闊,清波滔滔,水深無險,端的是罕見的良性航道。要是在魏國,這樣的水道一定是檣桅林立船隻如梭。可眼下的渭水河麵卻是冷冷清清,偶有小船駛過,也隻是衣衫破舊的打魚人。茫茫水麵,竟然看不到一隻裝載貨物的商船。

衛鞅凝視著河麵,發出一聲喟然長歎。

秦孝公道:“先生兩次言三道,雖不合秦國,然先生之博學多識,我已感同身受。嬴渠梁意欲請先生任招賢館掌事,職同下大夫,不知先生肯屈就否?”

衛鞅仿佛沒有聽見秦孝公的話,他望著清冷的河麵,緩緩說道:“渭水滔滔,河麵寬闊,在秦境內無有險阻,乃天賜佳水也。何以秦據渭水數百年,坐失魚鹽航運之利?關中川道,土地平坦,沃野千裏,天下所無,何以在秦數百年,卻荒蕪薄收,民陷饑困?”

景監一怔,生怕衛鞅又迂闊起來,仔細一聽,都在實處,便不再言語。秦孝公則不動聲色的沉默著,他想聽聽這個蹊蹺的博學之士還能說出什麼來。衛鞅也似乎並沒有注意秦孝公和景監的沉默,他繼續麵河問道:“秦地民眾樸實厚重,又化進戎狄部族盡百萬,尚武之風深植朝野。秦國卻何以沒有一支攻必克、戰必勝的精銳之師?”

景監高興插話:“先生所問,正是君上日夜所思之大事。先生大計何在?”

秦孝公目光銳利的盯住衛鞅背影,向景監擺擺手,示意不要打斷他。

衛鞅轉過身來正視著秦孝公道:“方今天下列國爭雄,國力消長為興亡根本。何謂國力?其一,人口眾多,民家富庶,田業興旺。其二,國庫充盈,財貨糧食經得起連年大戰與天災饑荒之消耗。其三,民眾與國府同心,舉國凝聚如臂使指。其四,法令穩定,國內無動蕩**。其五,甲兵強盛,鐵騎精良。有此五者,方堪稱強國。而目下之秦國,五無其一。地小民少,田業凋敝;國庫空虛,無積年之糧;民治鬆散,國府控韁乏力;內政法令,因循舊製;舉國之兵,不到十萬,尚是殘破老舊之師。如此秦國,隱患無窮,但有大戰,便是滅頂之災。君上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