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秋日黃昏,收割幹淨的田野極目無垠。原先井田裏星星點點的民居竟然神奇的消失了,惟有殘留的莊園楊柳,使人想到這裏昔日的炊煙。井田之間又寬又高的“封疆”(田界)也沒有了。更令人驚奇的是,田野中縱橫交錯的“阡陌”全部消失,都被開墾成了耕田,新翻的黃土踏上去特別鬆軟。這種田間小道,縱的叫“阡”,橫的叫“陌”,是專門用來供戰車通行的。春秋以來,刀兵連綿,幾乎沒有不打仗的國家,所以這兵車阡陌是官府最看重的。農人要不留,戰車來了便橫行田野,莊稼種了也是白種,所以無論多麼需要土地,這兵車阡陌是任誰也不敢動的。車道交錯,占田極多。《商君書》中有一篇《算地》,說田間道路加上星羅棋布的民居,占去了十分之四左右的耕地!雖然如此,誰也不能動,雖然車戰已經被淘汰,但那些縱橫交錯荒草搖搖的車道卻依然盤踞在田疇之中,將珍貴的土地分割成無數零零碎碎的小塊。即或是最發達文明的魏國,也還保留著田疇中的廢棄車道。如今在秦國,竟沒有了封疆阡陌,平展展的良田一望無際,豈能不令人驚奇?
白巾青年大感新鮮,索性走到田野去看。身後少年緊張得一溜碎步跟了上來。
田野中散布著布衣襤褸的男女老幼。精壯男人們大多圍在一名黑衣小吏周圍,女人們則惑聚或散的嘖嘖議論,總角小兒們則在鬆軟的新土中追逐嬉鬧。白巾青年走到青壯男子們聚攏的地方,隻見那個黑衣小吏對著三個白發蒼蒼的老人高聲道:“記準了,六尺一步,百步一畝,不準絲毫有差!左庶長新法:步過六尺者罰,畝過百步者刑!諸位都是族中長老,素有公平人望,若有虛假,新法不容!”
一個老人拱手高聲道:“我等曉得,左庶長執法如山,誰敢觸法?”
一個青年男子高聲問:“敢問王廧夫,每個戶主可是五百畝?”
“對呀!”黑衣小吏王廧夫頗為矜持的一揮手,“開始,分地!”
人群一片歡呼雀躍,小兒們趕來圍住一個老人拍手齊喊:“走啊!走——”老人神色肅然的整整衣襟,雙手抱拳向上天深深一躬,挺直身板,右手“啪啪”敲了兩下膝蓋,終於抬起了右腳。隨著老人的右腳起落,小兒們高興的數起來,“一,二,三……”大人們則屏著呼吸跟著老人往前走。白巾青年也隨著人們一步一步的向田野深處走去。人群後邊,兩名壯漢手扯麻繩拉成一條直線跟在老人身後,另有十幾個青壯年手執鐵鏟沿麻繩堆起一道長長的田埂,算是新的“封疆”。終於到了地頭,又有一群男人女人在田埂頂端立起了一方大石。
步丈土地的老人對著石碑高聲念道:“地主——鯨老六!地數——五百畝!”黑衣吏一揮手,“記定了,五百畝!黑老六!”人群嘩然拍掌高喊:“自家的地!老六萬歲!”一個粗黑的壯年人向人群後興奮招手,“暮旦媽,快點兒拿來啊!”一個渾身補丁的女人挎著一個竹籃子從人群後擠出來嚷道:“誰能想到,咱這黑斑脎,還占了個鼇頭!”眾人不禁轟聲大笑。
白巾青年注意到粗黑的鯨六額角有一塊肉紅色的大傷疤,心念一閃,笑著問身旁一個後生,“敢問,這‘黑斑脎’為何物?”
青年笑得直流眼淚,“這黑斑脎麼——何物?就是這兒,看見了麼?”使勁的拍拍腦袋。
白巾青年疑惑道:“脎,就是頭?”
後生搖頭晃腦的學著斯文口氣,“然也。”
白巾青年仍然不解,“哪,黑斑脎呢?莫非頭上生了黑斑?”
後生使勁憋住笑點頭,“差不多吧,就是說這人背運倒黴。他呀,原先是官奴,你沒看見他臉上那塊烙疤麼?你不懂秦人土話?哪國人?”
白巾青年卻笑指田野道:“快看,敬天了。”
第九章 政俠發難黑篷車主與神秘的工匠(2)
精瘦黝黑的黑老六和挎竹籃子的女人,已經跪在了地頭石碑下,身後還並排跪著兩男一女三個少年。粗壯的女人從竹籃子裏拿出兩碗紅色方肉和兩碗染紅了的雞蛋,遞給黑六。男人恭敬的捧著那粗糙的陶碗,輕輕放到碑前的鬆軟土地上,又接過女人遞過來的三支香點燃,小心翼翼的插到鬆土裏,而後抱拳向天高聲呐喊般道:“上天哪上天,黑家九代為奴,給人家當了三百年牛馬。今日,我黑六有自己的地了,五百畝!天哪,天,你老人家有好生之德,差遣左庶長秦國變法,奴人有了自由身,窮人可吃飽穿暖咧。求上天賜福左庶長大人壽比南山,永作農人的守護大神哪!”一番嘶喊,黑六竟是淚流滿麵。女人顫聲高喊,“磕頭!拜地!地神呀,年年保佑好莊稼——!”一家五口連連叩頭。田中農人們感慨唏噓,竟是喜極而泣,哭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