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田風波平息後,新田法在秦國勢不可當的推行開來。貴族們一片沉寂,聽任擺布。衛鞅卻從這種沉寂中嗅到了一絲異味兒,幾天來反複思慮,想捕捉到事情的症結。這天晚飯後,他將自己關在書房裏,反複在牆上掛著的新法條幅前踱步思索回顧,想找出那種異常感覺的根子。思索良久,他的雙腳還是釘在了《田法》下麵。他覺得好象清晰了一些,可是始終抓不準那個點。這種感覺使衛鞅不禁噗嗤笑出聲來。他想起了自己在山中修習時有幾次身上發癢,將身上抓得大片大片紅,可就是找不準那個“癢根”。一旦找到,隻消用指甲輕輕一摁,輕微的一陣疼痛,身上的奇癢就海水退潮般蕩然無存。可是你假如找不到那個“癢根”,就是將全身抓破也無濟於事,癢還是癢。目下就是要找這個“癢根”,而且還不能亂抓。那個“癢根”往往是身上一個不起眼的小紅點兒,雖然不是大傷口,可引起的全身不寧竟絲毫不亞於一個傷口和一場病痛。變法給秦國帶來的這種異常氣息,就是那種怪癢。可是,這個“癢根”究竟在哪裏呢?刑殺太重?不是。那是疼痛。賞功過烈?不是。那是眩暈。隸農除籍?不是。那是舒暢。抑製貴族?也不是。那是憋氣。
猛然,衛鞅腦海裏一道閃電劃過!他驀然醒悟——對,是封地!
在秦國取消封地,而且以郿縣風波為契機,竟先行取締了太子的封地,這件事有點兒過頭?對,是有點兒過頭。將封地製度徹底取締,本意是將世襲貴族養尊處優的基礎連根拔除。然則卻給整個貴族和未來的功臣以無處著落的空蕩蕩的感覺,功勞再大,也就是爵位、官職與俸祿,還能有什麼不朽的標記?再說,對國君好象也有一種激賞乏力的感覺。秦公頒布《求賢令》時,曾明確告白天下“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自古以來,擁有一方土地,非但是人臣極致,也是君王激勵國人奇士的最有力手段。如今,秦國的封地製度如果徹底取締,在這戰爭連綿刀兵不斷需要激賞功臣的戰國時期,究竟好不好呢?完整保留封地製,自然不可能,那無異於回到諸侯製。但徹底取締,似乎也太早。對,這裏分明便是“癢根”!既然如此,隻消輕輕一摁便可也。
如何“一摁”呢?衛鞅凝神有頃,爽朗大笑,“好!便是這般。”回頭便走向書案……
突然,衛鞅發現書案有異。緊走兩步,仔細一看,竟是一支短箭釘在書案上!箭頭下還帶著一片白布,扯出一看,上麵分明畫著一柄短劍刺進一個白衣人的胸膛,下麵還有四個大字——暴政必殺!衛鞅驚訝的四麵打量,窗戶、屋頂都沒有發現異常,竟想不出什麼人能夠在什麼時候將這短箭射進來?猛然,他心中一動,快步走出,廊下卻不見了荊南!平日任何時候,隻要衛鞅在書房,荊南都守在書房廊下。也正是想讓荊南看看這樣東西的來路。如何荊南突然不見了?衛鞅感到情況異常,卻也沒有絲毫驚慌。他知道,這種刺客依靠人多勢眾是防不住的,除非你永遠躲在萬馬軍中。他沒有叫車英和景監,重新走進書房,將書房門大開,燈燭全部點亮,對著書案上的白布短箭沉思起來。
“暴政必殺”——從這四個字看,刺客不是尋常的遊俠,而是對變法刑殺有激烈仇恨的人或團體。這種人在秦國隻有三種,一是秦國的孟西白族人和疲民遊俠,二是上層貴族,三是趙亢之兄趙良。然仔細一想,又都不大可能。孟西白三族雖有數百人和幾名族長服刑,但三族均是老秦之民,雖好勇鬥狠,但卻素來沒有遊俠暗殺的習俗,他們寧可公開決鬥。秦國的遊俠呢?自從數十名挑唆私鬥者服刑之後,其餘都被收繳兵器做了良民。目下他們都分了大片土地,興高采烈的忙於整田,好象沒有跡象要替犯法的遊俠複仇。上層貴族雖有仇恨,但目下變法還沒有從根本上觸動他們的利益,誰有足夠的仇恨心理來出頭組織如此規模的暗殺呢?好象一個都沒有。趙亢之死,倒是有可能招致遊俠複仇,他畢竟是秦國名士,其兄趙良又是稷下學宮的名士,在齊國多有交遊。但是趙亢趙良兄弟都是儒家學人,素來與遊俠格格不入,遊俠劍士也素來蔑視儒家,兩種人素不搭界,何能有一批本領高強的俠者為他複仇?
哪麼,是秦國之外的力量麼?可秦國之外有何種力量呢?是期望秦國變法失敗的山東六國派出的刺客麼?不大可能。山東六國雖說早想置秦國於死地而瓜分之,但那隻會通過正麵的戰爭較量去完成,而不會采取謀殺手段。戰國以來,大國君主和執政大臣曆來崇尚陽謀——正麵的實力較量,曆來蔑視陰謀——背後暗殺別國君主和大臣。所以戰國以來近百年之間,大國的內亂政變與殺戮,比春秋時代已經大為減少,一個國家以暗殺顛覆另一個國家的事還從來沒有發生過。大家都在憋足勁兒強國變法增長實力,誰也沒想到暗殺對手而取勝。魏國在忙著整軍遷都,韓國忙著變法練兵,齊國忙著整頓吏治,趙國燕國忙著爭奪中山國,就是最沒有生氣的楚國,也忙著吞並嶺南的山夷苗蠻呢。再說,山東六國確實還在嘲笑蔑視秦國的變法,誰也沒有認真的將秦國的變法看成未來的威脅。這種情況下,哪個國家會花大力氣做這種貽笑天下的勾當?如此說來,還有別的力量注視著秦國變法?什麼力量呢?衛鞅心中閃過天下一個一個的學派團體,心中突然一頓,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