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鞅心頭轟的一聲大跳,麵色驟然蒼白,搖搖晃晃的便要栽倒。車英一個箭步衝上,扶住衛鞅。此時景監已經趕到,立即和車英扶著衛鞅回到寢室。當太醫被急如星火般喚來時,衛鞅已經從臥榻翻身坐起,揮手吩咐所有人退下,唯留景監車英在房中。衛鞅走下臥榻,雙腿猶自發軟,強自扶著劍架道:“車英,詳情如何?仔細說來。”
衛鞅的震驚昏厥,使景監、車英乃至左庶長府的所有吏員都深深震撼。這個在他們看來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卓越人物,聞君急難竟是如此急火攻心,可見其對君上、對秦國的耿耿赤心!戰國之世,風雷激蕩,惟有肝膽相照才能殺出一條生存之路。惟其如此,人們對大忠的渴望和崇尚達到了極致。一個人可以才能平平,但隻要有耿耿忠誠的德行,就會受到人們的讚許、景仰和追隨。才華橫溢而不忠不義,則為天下所不齒。忠於家國,忠於君父,忠於功業,忠於友誼,忠於愛情,忠於知音,忠於學派,忠於信念……無盡的忠誠在殘酷激烈的大爭之世磨礪出眩目的光華,數不清的忠臣烈士,留下了天地為之變色的故事。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人們對忠誠的景仰都不會稍減,都會為之感動不已。衛鞅醒來的時候,屋中所有的眼睛都含著淚水。他們的淚水凝結了對衛鞅的崇敬,也凝結了對老秦國的忠誠。況且,衛鞅是山東士子,是外國人,他對秦國的忠誠更容易激起這些老秦人的情感波瀾。
衛鞅卻似乎什麼也沒有看見,隻是緊緊盯著車英。
車英臉上汗水和著淚水,擦拭一把,便從頭講述了追趕國君、國君遇險、國君決意進山和自己被嚴令返回櫟陽的詳細經過。重述秦孝公“秦國不能沒有衛鞅,衛鞅是秦國新生的希望”這段原話時,衛鞅的淚水奪眶而出,一頭栽倒在榻上!
半個時辰後,衛鞅醒了過來。他終於平靜了,喝下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精力也恢複了過來。思忖有頃,他對景監簡略的交代了必須在晚上完成的公務,便匆匆出門了。
時近四更,櫟陽街市已經沉寂。衛鞅來到渭風客棧門口,隻見漆黑一片,往日掛燈籠處掛上了一個隱約可見的大木牌。衛鞅繞到偏門,也是大門上鎖。稍一打量,街中確實無人,衛鞅便站上門前石墩,輕輕一縱,便躍上牆頭。看看院中無人,聽聽又是靜悄悄一片,衛鞅手搭牆頭,無聲的落到院中。
衛鞅相信侯嬴會在客棧留下一個可靠的聯絡信使,如今一看,竟是完全的按照他的要求撤出了櫟陽。此刻,衛鞅真希望侯嬴能有所保留,否則,他的這條應急之策就要落空!麵臨危難的國君就沒有奇士後援。衛鞅此來,是想請侯嬴出山援助秦公的。他了解侯嬴,知道他是一個罕見的風塵隱俠。但他從來沒有說破這一點,一則是沒有必要,二則是作為法家名士,衛鞅對“亂法遊俠”曆來不讚成也不相交。假如不是白雪,侯嬴也不是商家,衛鞅即或相識也不會有交誼。時也勢也。在這種精兵猛將無以著力的特殊時刻和特殊對手麵前,需要的又恰恰是這種獨往獨來具有超凡個人行動本領的遊俠人物!俠士們常說,“法以治國,俠以補世。”衛鞅對此從來視為笑談,不想今日竟真要自己請遊俠“補世”了,不禁感慨中來,第一次感到天下之大,竟然真有法製威力所不能到達的死角。甚至於自己現下的行動,和遊俠又有何不同呢?心念及此,不禁啞然失笑。
猛然,衛鞅聽到了輕微的鼾聲——有人!在侯嬴住的那排大屋中。
衛鞅輕步來到門前,想了想,“啪啪啪”敲門。
“誰?”一個粗重的聲音帶有明顯的警覺,衛鞅聽見他已經到了門後。
“你家主人在麼?我是老國來的朋友。”
“安邑來的麼?等等。”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大漢搓著睡眼朦朧的臉,使勁搖搖頭,才看清眼前來人,“哎呀,你從安邑剛來?晚了。事情早完了。”
“侯大哥呢?”
“我也不知道。我光管看家。”
“看家幾個人?”
“就我和河丫,兩個。”
“河丫?可是陳河丫?”
“啊,對!不對!你如何識得河丫?”粗憨的問話顯然有些醋意。
“河丫住哪裏?我要找她說話。”
“好,跟我來吧。這兒了。河丫,有人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