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場中已經就緒,稷下學宮令鄒衍向大殿兩角的紅衣鼓手點頭示意。
紅衣鼓手擂動大筆形的鼓槌,兩麵大鼓響起密集的戰陣鼓聲,隆隆滾過,催人欲起。一通鼓罷,司禮官吏悠長高宣:“稷下學宮,第一百零五次爭鳴大戰,開始——!”
鄒衍走到大殿中央開宗明義,“列國士子們,稷下學宮素來以學風奔放、自由爭鳴聞名於天下。這第一百零五次大論戰,專為孟夫子而設,乃稷下學宮迎接孟夫子入齊之大典。學無止境,士無貴賤,諸位皆可向孟夫子挑戰爭鳴……”
場中有人高聲打斷,“學宮令莫要空泛,還是請孟夫子講吧。”
鄒衍抱歉的一笑,向孟子坐席拱手,“孟夫子,請!”便入了大殿西側的坐席。
孟子環視會場,聲音清朗深遠,“諸位,儒家創立百餘年,大要主張已為天下所熟知,一一重申,似無必要。莫若列位就相異處辯駁詰難,我來做答,方能比較各家之學,緊扣時下急務。列位以為如何?”
“好!”“正當如此!”場中一片呼應。
前排一個沒有頭發的瘦子起立,拱手笑道:“孟夫子果然氣度不凡。在下淳於髡,欲以人情物理求為政之道,請孟夫子不吝賜教。”這淳於髡是齊國著名的博學之士,少年時因意氣殺人,曾受髡刑,也就是被剃去長發,永遠隻能留寸發。在“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得絲毫損傷”的時代,截發髡刑是一種極為嚴重的精神刑罰。這個少年從此就叫了淳於髡。他變賣家財,周遊天下,發奮修習,二十年後回到臨淄時竟是一鳴驚人。後來便留在了稷下學宮,成了齊威王與丞相騶忌的座上客。他學無專精卻博大淵深,詼諧機敏,急智應對更是出色, 臨場辯駁好說隱語,被人稱為“神謎”。他所說的“以人情物理求為政之道”,實際上就是他說一條人事物理,孟子就得對答一條治國格言,實際考校的是急智應對。這對正道治學的孟子而言,雖則不屑為之,但也是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嚴重挑戰。
場中已經有人興奮起來,“淳於子乃隱語大師,孟夫子一旦卡住就完了!”
萬章對公孫醜低聲道:“別擔心,正好讓他們領教夫子辯才。”
孟子看看台下這個身著紫衫的光頭布衣,坦然道:“先生請講。”
“子不離母,婦不離夫。”淳於髡脫口而出。
“臣不敢遠離君側。”孟子不假思索。
“豬脂塗軸,則軸滑,投於方孔,則輪不能轉。”
“為政施仁,則民順,苛政暴虐,則國政不行。”
“弓幹雖膠,有時而脫。眾流赴海,自然而合。”
“任賢用能,不究小過。中和公允,天下歸心。”一言落點,便有人忍不住大喊,“妙對!”周圍士子噓聲四起,示意他立即噤聲。
“狐裘雖破,不可補以黃狗之皮。”
“明君用人,莫以不肖雜於賢。”場中一片掌聲,轟然大喊,“彩——!”
淳於髡靜靜神,突然高聲,“車輪不較分寸,不能成其車。琴瑟不調緩急,不能成其律。”
“邦國不以禮治,無以立其國。理民不師堯舜,無以安其心。”
孟子此語一出,卻引起軒然大波。有人歡呼,有人反對。歡呼者自然讚歎孟子的雄辯才華和王道主張。反對者卻高喊:“迂腐!堯舜禮治如何治國?”這顯然針對的是孟子回答的內容。孟子弟子們立即一片高喊:“義理兼工!夫子高明!”
淳於髡顯然不服,對場中銳聲高喝:“我還有最後一問!”場中頓時安靜下來。
“請問夫子,儒家以禮為本,主張男女授受不親。然則不知嫂嫂落水,瀕臨滅頂之災,弟見之,應援之以手乎?應袖手旁觀乎?”
場中轟然大笑。一則是淳於髡的滑稽神態使人捧腹,二則是這個問題的微妙兩難。許多人都以為,這個問題一定會使正人君子的孟夫子難堪回避,那就等於儒家自相矛盾而宣告失敗了。孟子弟子們頓時一片緊張,覺得這淳於髡未免太得刁鑽。
孟子卻喟然歎息,“儒家之禮,以不違人倫為本,以維護天理為根。男女授受不親,人倫常禮也。嫂嫂溺水,非常之時也。非常之時,當以天賦性命為本,權行變通之法,援之以手,救嫂出水。否則,不違人倫而違天理也。”